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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市环保局组织全市涉及环保的重点企业外出培训,县局给厂一个名额。地点是一家4A省级风景区。按说该安排安全环保部的人,但钱总就只派盛佑帅去。当然,让盛佑帅去也不是不可以,办公室主任嘛,多了解有关环保方面的法律法规及相应的常识对工作肯定有益。让你去有百条理由,否则一条就足够。有些事不能明说,特别与钱总打交道只可意会不能言传。
盛佑帅是之后才明白的,这是钱总回馈和感谢的一种独特方式。你帮过他或者什么什么的,一般说来,他不当场答谢,发酵一段时间再寻到机会利手中资源变着法子轻重有度地回馈你。这是创新,是他过人之处。他资源富裕得很,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花分毫就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在位一天,就如同一座金山银山。一是他上头没有正职,行使正职的权力。二呢老板是董事长常跑外,根本不管内部具休事务。他是行政管理一把手。老板离员工太远反成了摆设。如同英国女王似的,名声虽大却触及不到小兵小虾们世俗生活。
想从钱总这儿讨资源的大有人在,但都不易。他常说,物质决定意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孔圣人追求“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室……”的简洁生活,但另一面,对72贤弟仍有束脩之举。大家不知“束脩”为何物。他不厌其烦地解释,所谓束脩,就是学生送给老师的生活费或礼物。此话意味深长。与钱总交往就是好啊!还学到知识懂得了圣人的“束脩”之意。这是盛佑帅说的。
采购部周一岚当初就没懂得这道理,最后被迫交了“束脩”。
这年头,从事采购工作不给管用之人送“束脩”,自然就寸步难行。钱总是个精明人,知道哪块石头下藏有螃蟹,也知螃蟹喜欢躲藏在啥样的石头下,采购部就是厂子藏螃蟹的一块大石。
周一岚找钱总签字,签出个小插曲。
一大叠近期物资采购单几天前送过来,钱总说一时半会看不过来,看了再签。
她这次来是拿清单和票据。字没签,但没说原因,似乎也没签字的准备。一叠清单翻来覆去,眼神直钩钩的,还带着锯齿形的边角,仿佛时时都能将票据戳出无数个大洞。被戳的不只是那叠纸质的票据,还有心,她的心被戳得毛焦火辣。她清楚他的德性,遇事一旦不发话,心里其实有太多的话。与领导在一起,特别是独处,她最怕沉默。沉默是铁是铅,压得她窒息。而与异性头头在一方小空间里的沉默,除窒息还有难言的尴尬。
场面像一盆浓稠的浆糊,她用尽吃奶的力也无法搅动。像一人面对无云无雨无声空旷的天空,孤寂地实在害怕。他给这局面放了张网,收紧与松放都在他手上。沉默原来也是一种物质,一种既柔软又坚硬的物质。可柔软如水,让你舒畅清爽,可硬如顽石,让你疼痛难忍尴尬无语。
钱总吱声啦,她长长出了口气。可话却是她没预料到的。他手指点在几张物资清单单价处说:“这些进价没问题吧?”似在笑,却似笑非笑,笑得有些暧昧。
“当然没问题!”她很笃定。
“好!好!好!”一连串的“好”字反让她有些惊悚。他眼睛今天是把锋刃的刀,戳到哪哪就阵阵发痛。
钱总知道各项物资实际价格。还知道每个商家彼此间物资价格差异及虚开的数额。
无论怎样解释及补救,都留下一条不短不长的尾巴。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俩喽,越描越黑,才发觉自己根本不是老家伙的对手!
本以为天知地知的秘密竟然……。这才想起前几次签字时他诡异的表情。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完了!完了!她万念俱灰!
“当然,我……也不是……不讲情面之人”。局面有了转机,不像在说倒像是唱。唱到“情面”二字,语气变了,之前呆板的语意有了抑扬顿挫的起伏,如同声乐中的强调与反复。
“该咋做你懂的……”。后一句,虽如公文般的严谨与木然,但细究起来则语意颇深。如诗,言已尽而意无穷。如画,是国画中的留白,有无限想像的空间。这一来,话语如荒草中蹁跹舞动的斑斓蝴蝶,变得生动和有色彩了。之前是一个人的孤独,之后是两人的生动!
从领导办公室出来。像做贼似的怕人看到她。进去,一身轻松轻洁白如纸,出来,背上犹如压了座大山,步履异常沉重,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担心轻微的呼吸声会引来四邻如芒的目光。人啊!还是少些欲望为好,想多啦思想的负担会不断加重。她竟有些懊悔,但却为时已晚。跨出这步,不知之前的步履收不收得回来?
六
聊天、冲壳子(吹牛)涉及某话题,钱总都会器宇轩昂风清云淡地表白一番。譬如谈到县里某某局长涉腐之事,他会一大瓢舀过去(抢话)。谈不上几句就串题,老是将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说在任时自己如何清廉,如何体恤职工如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言语里是个十分优秀的人民公仆。说得盛佑帅和毕秂都生出些许的感动。认为老板请他是明智之举。后来这高大形象又地震般坍塌了。
成品库房是生产车间存放出炉电石和装卸场所。运输车辆是当地头头脑脑的舅子老表及与此有千丝万缕般的关系户与公司有某种利益往来的人物购买的。四桥运输车就是将电石从厂运到外省比邻一个市的某家大型化工厂。运费每月一计。
起初车少,车辆还没返回装货电话就像开锅的水,响个不停。要求快装快运。电石是煤和石灰利用电能在2000多度高温下融化而成,不能久放。冷却后与空气接触会慢慢化灰,灰状电石质量大打折扣。车辆增多改变了这被动局面,其装运情况陡然裂变。现在是僧多粥少,装车的车辆只能按先来后到的顺序等候。并以蜗牛般的速度递进。
走南闯北的驾驶员动起了小脑筋。
由繁到简是事物发展规律。起初是小农经济式感情联系方式,要么带上点季节性水果或在厂外小餐馆点几碟荤菜外加二两老白干,就能使负责装运的主管冷若冰霜的脸春意盎然。慢慢又发展到送烟送酒等方式,偏居一隅的小厂与时俱进了。请吃请喝送礼随之过时。驾驶员见多识广,引进了更先进送钱方法,将现金改为打入指定帐户,随即在车主、驾驶员中推广开来。外人根本看不出平静下的暗流。私下打得多者优先。驾驶员彼此不通气,只能观察往返次数及装卸频率来判断。
小小一个主管,成了驾驶员们追捧的大仙。就气场而言,已盖过他上头的部门经理。
炙手可热的岗位当然不是谁都能胜任的。车间里有人不服不满,说啥也不毬懂的毛头小伙一来就放到主管位置,有认人为亲嫌疑。但有领导说,这叫不拘一格。当然这只对肖章而言。因他是钱总的外侄。
如此胆大妄为,仅个人行为还好办,否则,这便是一潭深不可测的浑水,非本人能力所及啊!恁大的事高层不会不知道。扯着鸡毛鸡骨痛。盛佑帅左右为难。肖章有时还不卖他经理的账。变化真大,这与刚来时不谙世事的农村娃比,简直判若两人。时势造英雄啊!
钱总说他在原单位任领导职务时非常廉洁,从不贪一分一厘,盛佑帅对此更深信不疑。但这是过去,现在,这观点动摇啦。脑子进水啊,谁会去贪这一分一厘呢?譬如现在他也没贪啊?
另还有件小事颠覆了盛佑帅的观念。
半年多前,也就是春节前,县工商联召开联谊会,公司高层都不在,让盛佑帅去参加。其间发了1000元,说平时各私协会得到各企业支持,这是新春佳节给企业的一点小意思。
回来当天,盛佑帅电话上汇报了会议精神,钱是钱总说先放他这儿。三月前,钱总打电话给他,请他帮交话费,说他在外出差。一再强调用那1000元。说你还没发工资,老让你垫钱过意不去,等回来报销后再还上。盛佑帅深为领导的体恤而感动。这事都恁久啦,他知道话费早已报销,是B妹亲自送给他的,还签了字。现既不见,还闭口不提此事,仿佛从未发生过。盛佑帅不好问也不能问。这事就让它过去吧。兴许年纪大了爱忘事。
七
老板是天是地,员工住他的吃他的,工资也是他发的。他的情绪是企业晴雨表。在这方小天地里,老板类似皇上!能为皇上效犬马之劳,自然能让犬马者们乐此不疲。这些小招术对钱总而言是小菜一碟。他眼中,除了老板,个个都是他手里的棋子。
家乡有道独的特菜——石灰豆腐。其做法很简单。选用无杂质且尚好的块状干石灰自然灰化成粉状物后,将晾干水份的豆腐放入木箱或盆中,再将粉状干石灰严严实实盖上厚厚一层,捂一段时间,石灰粉会将豆腐中的水份吸干,豆腐会变得既干又脆。存放数月都不变质。食用时,洗净后再切成片状,异常光滑细腻,且极有韧性,食用时可根据各自的喜好,用油炸或放入汤中与菜一同煮食,其口感绵脆,油而不腻,是家乡独有的一道菜。
过磅车间有刚运来的干石灰。每天需要数十车。
老板有次看到尚好的石灰,无意中要钱雄方便时帮捎点带回去,说做石灰豆腐用。但也仅此一两次。可钱雄就将此发展到极致。只要有车回去,都安排人装。美名其曰给老板带。因钱雄也特爱吃石灰豆腐,还有,钱总的兄弟媳妇是专做石灰豆腐生意的,需大量石灰。这是前不久盛佑帅才知道的,经常几大袋往家送,一家人有这等需要量吗?但几袋石灰又值多少钱呢?盛佑帅只得暗自发笑。
多数时候他都安排毕秂。在公司,凡以皇上之名而为的事,哪怕是非常个性化的杂事都属工作。既是工作,安排起来就理直气壮,别说两次三次,就是十次百次,也不会有怨言,这是他过人之处。他具有阿机米德的才能,给他个支点,就能橇起整个地球。在厂里只有他与老板有接触,老板对他说啥,谁也无法验证,也没人会去验证。凡能为皇上效犬马之劳的人,都像一只只勤劳的工蚁,无论多么繁琐怎般劳神,都忙得甘之如饴不亦乐乎!且还有几分得意。
毕秂带上一人,共同完成皇上所托之事。一人一袋提到门岗,等候钱总召唤。
窗外,一衣着和模样都清爽的中年妇女带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硬要挤进厂大门,说有事,被保安阻拦在外。二人正理论得不可开交。
毕秂的目光慵懒地抛过去,透过一层粘了灰的玻璃,看清是一张男人都不生厌的脸。“好又来”餐馆的老板娘。餐馆饭菜虽不是镇上最可口的,但生意却是最火的,饭菜份量充盈不说,价格让人接受,还开了几间客铺,生熟客一样对待。外加她那涂了蜜似的嘴,总是哥啊妹啊老板啊叫得来者心里甜滋滋的,一说一个笑,只要进店,极少空着嘴出来的,都心甘情愿潇洒地将银子丢到那儿。
他老公与她相反,话语不多,尽干些切菜洗碗、扫地擦桌子等粗活。没点滴老板模样,倒像是女主人请的帮工。有次,一不知情的大货车司机酒喝到微熏之际,当着老公的面与她开起了七荤八素的玩笑,说得一屋子的男女哄堂大笑。女主人不回避,水来土掩刀来剑去,似乎男人占着便宜,但又像啥便宜都没沾着。不笑的只有一人,她老公。时间一长,开玩笑者也不惧她男人在场与否,想开则开想说则说,开与不开全凭兴致。俩口子也没见因玩笑而不愉快的场面。
餐馆地点倒适当,路过这往市里去的其他客人,一般都不会在此就餐。但就有大货车司机愿意在这就餐,并将休息点定在此。附近餐馆旅馆的店家对此脸色很不好看,出于嫉妒还是真发现了点啥子渣渣(意外情况),总爱说些有损女主人形象的怪话,还有鼻子有眼。有人说,人家男人都不计较,你猴急个啥?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老公不急嫖客急。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空花萝卜枉费心。关你几爷子鸡巴相干。
说归说做归做。谁也没亲眼所见。况且腿生在别人身上,钱在人家腰包里,愿将银子丢到哪是别人的自由,谁管得了?这年头你连自己的鸡巴都管不住,还想管别人的生殖器?
毕秂去过两次,虽与女主人没过多的交往,但印象也马马虎虎。
她不慌不忙底气十足的样子,一口一个钱总,有点抬天子压诸侯的气势。一旁的女儿与她相反,不但没有半点昂扬的派头,还有几分羞涩与腼腆。时不时抬头,目光慌乱地丢到保安脸上。埋头比抬头多,下唇被上牙咬成一条线,右鞋尖轻盈来回蹭着地上石子。一老一小的神态恰好相反。小的小得可爱,老的老得世故。不管如何,没弄明白来者目的之前,不能随便进来。要登记后方能进,这是厂对保卫人员基本要求。
毕秂走出去。老板娘觉得小伙子面熟,原本居高临下的态势如同松软的山包遇到铲车,须臾间被他眉眼铲得平平缓缓。相撞过程中她突变的神情像点了快进的视频播放器,神态变换速度快得都还来不及看清,下个表情又闪现出来,最后贴妥地定格在微笑上。
毕秂耐着性子做解释。她仍要进,说“找钱总有事!”。这当然不能放行。又心平气和交谈了一番,才清楚是带女儿过来应聘。说钱总答应过的。既然应聘就更应遵守公司规章。毕秂将进出门岗的规定讲了个大概,对方不停地点头之后,他才拿出手机拨打。
电话那头的钱总说还在县城开会,要她到办公室先报个名,面试后等待通知。见毕秂不卑不亢又将事情办得巴巴适适,便不好多言,不停地点头致谢。“感谢”二字从她嘴里跳出来,竟已如同被扯断成一节节长短不一的絮片,不断翻飞到耳边,以致满脸都挥之不去。一切妥当后,才叫属下放行。小姑娘径直朝前,老女人在前行时还不厌其烦地转过身来,时不时晃晃手臂,虽看不清表情,但仍能感觉她目光里漂飞出的时断时续碎絮般目光。
嘿,妖里妖气的老女人!毕秂在心里叹了声。
八
潮湿、闷热、多雨是大朗夏季显著的气候特色。绿嫩、青翠、鹅黄乃至夹杂着硬如铁色般的灰绿层层叠叠浸染群峰、山峦和大小不一的山坡。县城周围亦有不少这样的山,远景像国画随意淡淡洇染的几笔淡墨,朦胧而写意。近距离穿行于蛇一般弯曲的公路,浪花翻涌的大朗河岸边,竟有穿行于山水画大师李可染作品中迂回的感觉。
平常只在学校与家两点一线间奔忙,外出有限。加之一人带着儿子,即便有时间也没心情。闲暇之余都用在儿子身上。儿子上大学后,空出的时间像脊椎间突然增生的骨殖,让她一时无法适应,心里阵阵空虚。
见过钱雄几面,外貌这关基本过啦。性格为人处事及两人相处是否贴妥?还需进一步观察。牵线人周一岚请了数次。让儿子去外婆家,牟玉想利用暑假最后一月,将拖了数年的大事定下来。
今天着装色调淡雅素净,上身是白底翠绿与柠檬色叶片相间的衬衣,下身是一条浅灰色休闲装,熨烫得角是角,棱是棱。一袭丝绸般的长发瀑布似垂挂脑后,有风来临,如一片风中舞动的荷叶轻盈而婀娜,整个身体与周围环境极为吻合。旅游似的从县城一路慢悠悠坐车而来,中途转了次车,步入“大郎工业园区”中心地带,眼前已是一派燥动的繁嚣。
大郎镇是渡口县主要的产粮区,以鱼米之乡著称。近年来,农民家中虽不再缺粮,可钱像有仇似的总躲着。县里也一样,发展农业不如发展工业,在上下大抓GDP的浪潮下,地方政府自感囊中羞涩。办公经费、接待等费用捉襟见肘。为完成上级下达各项指标,县里采取了丢卒保车,以土地换经济,以暂时牺牲环境为代价,广开招商引资门路,尽量选择立竿见影,短、平、快项目。天昊电石厂则是通过招商引资引进的一家以生产初级化工的电石企业,“三高”特点犹其突出(高污染、高耗能和作业危险性高)。但周期短、见效快,市场好至多半年即可收回投资。厂内原有两台6300千伏安炉子,现正扩容,在原基础上增加两台12500 千伏安电石炉。县上给了极大优惠,两年内税收减免,国土、水务、环保、安监等部门一路亮灯。
一台大型铲车发情似的吼叫着,连地皮都吓得颤抖。泥土在血盆大口般铲子凶狠的撕咬下,泥土与金属铲进行着生与死的抗争,松软的泥土不给铲车任何面子,让履带深深陷落在一宽大泥坑里。铲斗里的泥土趁机滑落逃离。葱笼的草木、碎石头与泥土联合起来,共同抵御工业文明打造出的嚣张的金属巨臂的进攻。无奈,农业文明的隐忍与谦让在强壮得有几分蛮横的金属臂膀肆虐下,一步步退让被撕扯得百孔千疮。哪怕再泪流满面呻吟不止,也无法阻止机器对土地的蛮横。
县城长大的牟玉,对土地有与生俱来的感情,看到成片土地流失,内心生出无法言语的隐痛。水秀山青蓝天白云,全被浓浓的工业烟尘遮蔽,地里的包谷瓜果甚至连路边的草都像才从灰里抓出的一样,灰头土脸的。不像是庄稼沾了灰,而是灰里冒出了点点灰绿。
关你啥事?教师与土地风马牛不相及,只管教书育人。可她看见尚好的粮田被钢筋水泥的极度蔓延,心里就难受。虽有感触,却不知与谁言。土地拥方和购方都举杯共庆,你个不沾边的外人忧心啥?真是杞人忧天。
进办公室见到盛佑帅,方知老钱刚陪县环保局检查组一行去石灰厂检查环保落实情况。
手机按键有节奏地响了几声,她拨打老钱的电话。粉红色外壳手机如同盛开的一朵花轻贴耳旁。
扬声器传出柔顺的男声,老钱说晚饭前赶回。简单对话之后,他让她将电话递给盛佑帅,意思是请他帮安顿住宿,先到招待室休息。
A弟给她泡茶,大家漫无边际聊天说笑,下午竟很快过去。牟玉与盛佑帅及A弟、B妹两个小年轻人熟悉得如同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好像来此不是为老钱,而是冲着办公室这帮人。
盛佑帅让A弟到小食堂订了一桌。就说是我个人订的。下班后大家陪牟老师坐坐,等钱总回来一起热闹。两小年轻人当然乐意,忙碌得不亦乐乎!
盛佑帅又请了周一岚及设备部、生产部负责人,刚好一桌,就等钱总。
不巧,一行刚检查返回路过松林乡,又被乡长硬性留下喝茶。那场合,茶水的友情可长也可短,短得仅只一两个水杯的深度,几分钟即可走完,长得像松林乡弯弯曲曲的路,没大半天走不完。眼下,县环保局倪局长与松林乡杨乡长间的友情如同大半天走不完的乡间小道,撞上了,就得一同穿越长长的友情之路。
茶尽之后又到晚饭时间,只得乖乖坐等,恭敬不如从命。不喝得伶仃大醉别想走出乡政府。老钱开始懊悔,牟玉刚过来,却被突兀的饭局耽误了,却又无奈。一大把年纪,早过了谈风说月的季节。想说铁树开花,大家可能不相信。可这是事实,但谁又会相信呢?这让他对当下的年龄恐惧起来。是该抓紧落实领证了。
只好告之晚饭前来不了喽!他让她用餐后签他名就行。我一个外单位的,怎好搞签字之类的事呢?虽说名誉上是那层关系,但仅见几次面,彼此还隔山隔水,让她签字,嘿!自己都感觉有抓拿骗吃的嫌疑。
撒了个谎,说下午办公室有接待,盛佑帅已邀请她入席,便匆匆挂断。
气氛异常活跃。盛佑帅视她为客人又不完全是客人,有些既是朋友又是同事的意味,甚至还有半个主人的意思。席间话语轻松,谈笑幽默。有彼此关注的热点,也有时下一些热门话题,还有娱乐界津津乐道的八卦。牟玉问盛佑帅年龄,得知他小两月,她说他该叫她姐,他却说女人再大也是妹妹。说说笑笑,边喝边吃,好不快乐!
“最后一道菜‘开胃脆肚’”。本该在A弟与B妹间上菜,可食堂小芳绕到牟玉与盛佑帅二人间。牟玉起身让出空间。小芳却又往主任面前挤,盛佑帅正准备挪凳子,菜还没来得及放,钵却不听使唤,径直撞到盛佑帅左臂,来了个“飞流直下三千尺”,顺着臂膀流到袖口。衬衣染出一条蛇样粗细的暗红色油渍。盛佑帅本能地站了起来。两个小青年拿纸的拿纸相助的相助,挤了过来,埋怨声此起彼伏。A弟怪小芳不长眼,弄得盛主任一身油。
食堂主管邹思硕闻讯也急冲冲跑出来,见一身油腻腻的盛主任,替小芳一番道歉后又一个劲骂她不长眼。小芳没见过如此窘迫的场面,尴尬、难为情,加之又被主管狠狠洗涮了一顿,本想道歉,不知所措竟抽泣起来。还极不顺畅,如同一条弯曲小溪中途被巨大障碍物阻挡,细流时断时续。她哭不是因被骂,而是被这样的情景吓呆啦。
在坐的除牟玉、盛佑帅,几乎都不同程度地有埋怨。即便没吱声,其眼神也足够她冷一阵子。之前还热热闹闹的场面骤然变冷。冷得让人来不及转换和适应,径直从盛夏过渡到严冬。想必大雨之后定有雷声,毕竟无缘无故泼一身油,谁也不安逸。可他依然云淡风清。
注意力都集中盛佑帅一边,牟玉抽了大叠餐巾纸,起身准备帮其擦拭。盛佑帅抖了抖沾附于衬衫上的辣椒屑,接过餐巾纸,径直走到小芳跟前。她低着头,等待一场风雨之后的雷电。
盛佑帅给她袖口边沾的几点油渍轻轻擦拭,还不停地安慰,并制止了邹思硕对她的训斥。笑哈哈地说,没事!没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指着红油渍说,这才是真正的红二代哦!气氛反变得轻松起来。
气氛回暖,严肃的表情又松驰下来。连一直紧张的小芳也破涕为笑。
非但没遭到痛骂,主任反而安慰她,将一桌子的气氛调节如初。好像有错的不是她,而他自己。
她走至他跟前,扯着衬衣角轻轻说:“主任,快脱下我帮你……“洗”字是在停顿片刻后说出的。
“胆子再大,我也不敢在众人面前一脱了之啊!”
又是一阵轻松的笑。小芳已没了尴尬,轻松起来。笑过后,她依然认真地要求给她一个赎罪机会。这等小事盛佑帅本不想劳烦别人,牟玉将话接过去:“你就给这个妹妹一次机会嘛,要红大家红噻”。目光清清爽爽的,平和中有肯定,友善里有恳求。真诚的目光里有种难以拒绝的力量。盛佑帅读出了牟玉眸子里的包容与信任,还有友情的相助。最终依从牟玉的建议。答应这请求。
“在这种情况下,过失者才最需要安慰。她承受的压力比我大多啦!我仅只粘点油,而她有做错事的愧疚与众人的责备。”他对A弟和B妹说。大家都看在眼里。
人到中年的牟玉虽阅人无数,遇到和见过的各种人不少。台上台下两幅面孔,领导和职工面前不同的表情,当面背后不一样的表演,对上的奉承和下的不屑的人大有人在。有如此这般涵养的不多。理解领导容易,体谅有过错的下属则难。仅此,心里涌出一丝感动,还有一个女人对另一个男人深深的敬意!
好久没拉琴的牟玉拿出了红棉牌小提琴。
招待室成了欢乐的海洋。
喝了几口酒的她兴致渐高。让每人点支曲子。毕秂点《真心英雄》,A弟点的是《两支蝴蝶》,B妹则点了《老鼠爱大米》。牟玉要大家尽量点她所带曲谱中的小拉琴曲。盛佑帅翻了翻,恰巧有他喜欢的《思乡曲》,这是马思聪早年的作品。
《真心英雄》旋律响起,牟玉凭借对歌曲的熟悉一路顺畅快捷地就演奏完。虽不是小提琴曲,仍极为认真。毕秂和几个小青年一阵阵鼓掌说,拉得太好啦!太好啦!毕秂嘴张得大大的,像一口幽深的井。B妹眼瞪得圆圆的,如同灌浆的两粒葡萄。
铃声响起,手机屏幕上显示“老钱”。说今晚来不了啦。话音时断时续,是酒后大脑麻醉的迟钝。她讨厌这种带着酒气的声音,更厌烦酒后胡言。
这是牟玉近来难得有如此兴致的一个夜晚。长久没拉琴的她心血来潮,竟莫名冒出拉琴的冲动。
牟玉先介绍了创作年代及作曲家本人的一些情况。
牟姐,你知道得好多哦!B妹感触道,牟玉笑而未答,轻轻点了下头,目光如扫瞄仪扫过她面前的每付面孔。
《思乡曲》旋律响起。琴弓在琴弦间如水般来回地滑动,曲调优雅,缠绵悱恻,如泣如述。像一首诗一幅画勾起了深藏于盛佑帅内心的怀乡之情。人人都有自己的故乡,而各自对家乡思念的轻重却不一样。都听得津津有味。他想起父母及女儿。
拉琴的姿势有些像时下红极一时的还有几分华裔血统的小提琴演奏家陈美。她表情丰厚,每个音符的轻重变化,都能在她脸上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曲调虽显低沉和忧伤,但他能感觉出舒缓背后的激扬。比之陈美,她上镜多啦。陈美脸型的下巴没她富有曲线,鼻子也约宽了些,眼睛虽大,但那是浓妆之后的结果。其唇也厚。这些牟玉都恰到好处。牟玉要是有陈美那手琴艺,处境肯定又是另番模样!
老者真有福气,一大把年纪,还能吃到这般嫩草,福份啊!盛佑帅一番感慨。自己的另一半还不知在何方?
牟玉的电话再次响起。放下提琴从包里翻出手机。还是老钱打过来的。讲了几句,脸上表情像风中拉紧的风筝,少了优闲平和,全是对风的抗争。
待出去再进来,之前花一般盛开的容颜已退尽,虽尽力恢复之前的绽放,却难盖掩饰的痕迹。
这没逃过盛佑帅的眼睛。打了个圆场,给她找个恰当借口,各自散去。
九
赵认真开了中层管理者被除名的先河。全厂上下议论纷纷。
这是绰号,真名赵荏真。做事做人都忒认真,认真得如同德国工匠,是一丝不苟不拐弯那种。他认理不认人,有人说厂就需要这等人。有说他爱钻牛角尖,理死人活,没必要太认真。还不苟言笑,脸整天严肃得像一张紧绷的网,每个想钻孔的细小杂物都可能会被弹回。“荏真”就被成了“认真”。
任命他为安全环保部副经理,都认为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安全无小事。严格点好,安全就是效益嘛!
起因缘于一次安全事故。接班期间生产部两员工被炉内突然窜出的火焰烧伤。本也不算啥大故事。前段时间毗邻市出了一起特大交通事故,全省上下又开始猛抓安全。电石厂属高危行业,是县安全监控重点单位。事发后,安监局进驻公司。要求进行为期一月的整顿。整顿要影响生产,还要做大量安全生产痕迹资料,最主要是厂领导要“背书”,这是面上的说法。小道消息说,暗地里他在调查一件与钱总有牵联的事。
决定是钱总作出的。理由他是厂安全生产直接管理者。
赵认真说两月前已将他抽到零时组建的土建部,负责新项目基建。虽还挂着原部门职务,但天天往工地上跑,既要负责原部门又要负责基建施工安全,没三头六臂。出了事自己背不起。之前他提过数次,未果。钱总说哪有恁巧,除非有中头彩的机遇!天塌下来有长汉顶斗,怕毬啥子?说过的话如同放屁,都推给我,公平吗?
盛佑帅为此向钱总求过情,希望从轻发落,不除名。好说歹说不管用。赵认真来办公室找过几次盛佑帅,道出直接原因。他只道出处罚钱总小外侄50元。说他外侄最不守规矩,干活偷尖耍滑不说,打闹过程中竟有意将行进中的行车电源关闭,造成起吊重物中途突然坠落,差点出大事。你说我该不该处罚?赵认真愤愤不平。无奈!盛佑帅说小腿拧不过大胯。虽尽了力但没帮上忙。决定是公司作出的,即便不妥,办公室只是执行部门,无权变更。让他再找找领导。
再次找了领导,钱总更烦。说私企不比行政事业单位和国企,只认结果不问过程。出了事就得承担后果。还发出了最后通牒,三天内必须离厂……
钱总传承了以往的行事风格。后期大大小小会议上反复强调安全事故的重要性,其矛头直指赵认真。还一个劲嘲笑说他做人做事太不靠谱,缺少灵活性。从起到落对赵认真都采取疾风暴雨式的打压。企业无隶属的上级部门,每项处罚,都等于最高人民法院的终审,没回旋余地。赵认真不服,内心像一堆雄雄燃烧的柴火被当头泼了盆冷水,表面看火势虽灭,但愤怒的浓烟还不停地冒,谁知浓烟会持续多久?浓烟深处还会不会再死灰复燃?
卷铺盖走人,事故浪潮仍未平息。要求该部门将事故写成典型案例,日后向新入职员工不停地宣讲。赵认直的名字与此事故紧紧相联,说事故必涉及赵认真,说认真必连着事故。可谓口诛笔伐,大有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让其永世不得翻身之势。这有些像几十年前通行的手法。过啦!实在有些过啦!盛佑帅这才体会钱总一心为民的“公仆”形象。
赵认真仍在县城闲逛。有人说他舍不得厂,是找执得住老板的人说情。有说这是离开前的眷顾。有说可能到执法部门申述,想咸鱼翻身。
按说,离厂的他会随即离开本地,又不是本地人,一无亲二无戚,多呆一天就会产生一天的费用。玩耍,他可没那份闲情逸致。在厂里没人比盛佑帅更了解他。盛佑帅料定,他肯定在做一件自己认为有价值的事。做啥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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