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任何生物学家都知道,性别决定因素不仅仅是染色体和基因,而且雄性和雌性的性染色体对生物体的性别决定既不是必要的,也不是充分的。一些哺乳动物,比如几种啮齿类动物,已经完全失去了“雄性”的Y染色体,但这些动物都能产生完全正常的、可生育的雄性。其他物种,如鳄鱼和许多鱼类,既没有性染色体,也没有其他任何决定性别的基因,但它们仍然具有两种不同的生理性别。前面提到的澳大利亚咸水鳄,它们的卵如果在30到33摄氏度的温度下孵化,就很可能会孵出体型巨大、具有高度领土意识的雄性鳄鱼。在其他温度下,基因相同的卵会发育成体型小得多的雌性鳄鱼。
事实是,染色体并不能因为这些DNA片段定义了生物性别而被称为“雄性”或“雌性”,而是正好相反——在一些采用两性繁殖的物种中,这两种性别与不同的DNA片段有关;但在其他物种中,这种关联要么不存在,要么是不可靠的。医疗机构使用染色体作为性别的定义,因为他们认为(无论对错)这是一个可靠的方式人群分类方式。但实际上,当我们试图理解生物的“性”时,人类并不是最好的起始点。
多性别与性别连续体

关于基因就说这么多。也许,性别可以由生物体发育的生理特征来定义,然后这些生理特征“加起来”就构成了生物体的性别?一个有机体的雌性特征多于雄性特征,那么它的性别就更偏向雌性而非雄性,反之亦然。这是看待性别的一种合理方式,“表型性”的概念也因此被广泛使用。但是,如果我们使用生物学上对性别的定义,一些在性别相关特征上处于中间位置的个体实际上属于某一生理性别,另一些个体则在生理性别上不够明确。
在性别的生物学定义中,并没有要求每一个生物体都是一种性别或另一种性别的成员。这似乎很令人惊讶,但又很自然,因为这种对性别的定义只取决于一种能力:制造卵子或精子。有些生物都能做到,有些则不能。我们可以思考一下上面描述的性别转换物种:当它们转换到一半的时候,属于哪种性别?如果转换出现问题,可能由于降解的塑料垃圾中含有类似激素的化学物质,它们又会是哪种性别?一旦我们把性的发展看作是一个过程——一个可以被破坏的过程——就不可避免地会有许多生物个体无法明确地区分性别。但这并不意味着生物学上有很多性别,或者生物学上的性别是一个连续统一体。生物体向后代贡献遗传物质的方式仍然只有两种,而且截然不同。
更重要的是,只有在已经有了性别定义的情况下,生物的生理特征才能被标记为“雄性”或“雌性”。相比一条棕色的绿蓝唇鱼,一条蓝色的绿蓝唇鱼有什么“雄性”特征呢?许多雄性生物是棕色的。在子宫里孕育卵子有什么“雌性”的意味吗?毕竟,在许多海龙和海马物种中,鱼卵孵化是在雄性的育儿袋中完成的。是什么让雌雄同体蚯蚓的这一部分是雄性,另一部分是雌性的?
研究性别的学者们已经注意到这种逻辑上的矛盾,而一些人继续争论称,正因为如此才必须根据社会性别(gender)来定义性别。但是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使一个可观察到的生理特征成为“雄性”或“雌性”的,并不是它与性别的联系,而是它与一些更具体的东西的联系,即产生两种配子中的一种。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同时具有雄性和雌性特征的个体的存在,并不能表明生物性别是一个连续统一体。这些生物体具有与一种生物性别相关的特征,又具有与另一种生物性别相关的特征,但它们既没有制造小配子的部分能力,也没有制造大配子的部分能力。它们的表型性别可能处于中间状态,但生物性别不是。在生物学上完全雌雄同体是一种有效的演化策略,而且我们已经发现了一些雌雄同体的物种;但是,如果这两种配子制造出来是不完整的话,就将是演化的死胡同。
与表型特征一样,性染色体可以或多或少地与生物学性别联系在一起。澳大利亚的三线石龙子(Acritoscincus duperreyi)具有性染色体,在某些环境条件下,XY石龙子会变成雄性,XX石龙子会变成雌性,就像人类一样。但在寒冷的巢穴中,无论它们的染色体是什么,所有石龙子都会变成雄性。生物学家所说的“变成雄性”是指它们长大后能够产生小的配子——精子。
温度对性别的影响并不出奇,许多爬行动物产生的后代基因相同,但其性别是由孵化温度决定的。但更令人惊讶的是,这种石龙子的卵黄大小差异,会导致两个性别产生“错误的”性染色体:XX的雄性和XY的雌性。石龙子似乎有三种决定性别的机制——染色体、温度和卵黄中的激素。这并不只是一桩自然奇谈。三线石龙子是许多能主动控制后代性别的物种之一,它们会根据环境线索做出反应,从而预估雄性和雌性后代是否有更好的生存和繁殖机会。
如果所有的物种都像三线石龙子那样,我们可能就不会把性染色体贴上“雄性”或“雌性”的标签了。毕竟,我们不会认为较高的巢穴温度是“雌性”,较低的巢穴温度是“雄性”,仅仅因为它们会产生雄性和雌性鳄鱼或雄性和雌性蜥蜴。我们之所以用雄性或雌性来描述性染色体,是因为我们关注的只是那些性染色体与雄性或雌性配子具有实在联系的物种。

一天内能完成多次性别转换的垩鮨
在性别决定方面,性染色体的作用与巢穴温度和激素相差无几。它们只是生物体用来在后代身上开启和关闭基因的机制,从而发展出生物性别。没有一种动物一开始就具有制造精子或卵子(或两者都有)的能力,这种能力必须通过基因和环境之间的一连串相互作用而不断发展。在某些物种中,一旦个体获得了性别,它就会在余生中保持这种性别。另一些物种,个体可以一次或多次改变性别。但在每一种情况下,都存在一种潜在的机制,用于培育能够产生雄性或雌性配子(或两者都有)的生物体。身体在变成雄性、雌性或雌雄同体的过程中所经历的其他变化都是为了适应这个物种演化出来的生殖策略。
这些生物体发展或转换生物性别的机制十分复杂,会受到许多因素的干扰。因此,它们产生了很高的表型多样性。有时,生物体长大后能够产生可育配子,但在其他方面,它们并不具有典型的生物学性别。有时,它们长大后不能产生任何一种可育配子。这种情况通常是意外,但有时是有意为之。在蜜蜂中,没有受精的卵子会发育成雄性,因此雄蜂的染色体数量只有雌蜂的一半。与此同时,所有受精卵开始发育为雌性,但大多数都没有完成性发育。蜂后会发出化学信号,阻止工蜂卵巢的早期发育。因此,从广义上说,工蜂是“雌性的”,如果没有被蜂后主动阻止,它们就会发育成具有生育能力的雌性。偶尔,工蜂会设法避开这些控制,产下自己的卵。养蜂人不喜欢这样的工蜂,他们的选择会对这些突变株不利。
个体性发育结果的多样性并不意味着生物学上存在多种性别,也不意味着生物学上的性别是一个连续统一体。无论这些关于染色体性别或表型性别的观点有何可取之处,它们都不适用于生物学性别。为了理解这一点,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在生物学上明确具有三种性别的物种。已经有生物技术学家提出,通过从含有健康线粒体DNA的卵子中取出细胞核,插入含有不健康卵子核DNA和精子核DNA的新细胞核,或许能够治疗线粒体疾病。由此产生的孩子将拥有三个遗传学父母。
现在想象一下,如果有这样一个物种,三种不同的配子(一个精子、一个卵子和一个线粒体配子)结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新的个体。那么,这个物种就在生物学上具有三种性别。

研究者实际上已经在黏菌(一类具有变形虫构造,却与真菌相似的原生生物)中观察到类似的情况,有一种黏菌可以从第三个“亲本”那里获得线粒体,尽管并没有必要。小说家库尔特·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在《第五号屠宰场》(Slaughterhouse-Five,1969)中设想了一个更为复杂的系统:“在特拉法马铎人身上有五种性别,每一种都在执行一个创造新个体所必需的步骤。”但是对生物学家来说,首先要问的问题是:为什么这些生物没有被省去某些性别的突变体所取代?即使是拥有两种性别,也会带来很多额外的代价,例如需要花费时间精力找个伴侣。而且这些代价会随着交配所需的性别数量增加而增加。性别较少的突变体会留下更多的后代,并迅速取代现有的特拉法马铎人。很可能正因如此,两性系统才在地球上占主导地位。
我们也可以想象一个物种在生物学性别上确实形成了一个连续统一体。回想一下,有些藻类的异形配子只是稍微不同,它们之间的差异要比精子和卵子小得多。我们可以用这个系统想象一种更复杂的生物体,它具有一些更小的配子和一些更大的配子。成功的繁殖可能需要两个配子在结合之后足够大,但又不能太大。但实际上,有性繁殖的植物和动物都只有两种非常不同的配子,即雄性和雌性配子。它们不仅大小不同,而且在结构上也有根本的不同。这是生物体为了留下最多的遗传后代而不断竞争的结果。在复杂的多细胞生物,比如植物和动物中,我们只知道三种成功的繁殖策略:一是不同个体中存在两种生物学性别;二是雌雄同体的个体中存在两种生物学性别的组合;第三种就是无性繁殖。有些物种使用其中一种策略,有些则不止一种。
人类社会的性别定义问题

对于人类自己,我们已经提出了许多方法来对人类性发育中个体结果的多样性进行分类。想要将性别的生物学定义应用到人类身上的人应该意识到,这样的定义并不符合许多机构想要达到的目的——把每个人都划分到一个或另一个类别中。工蜂的性别是什么?它们是不育的,其基因组是由自然选择决定的,一旦收到蜂后的信号就会终止卵巢的发育。它们在生物学上和雌蜂有很多相同之处。但是,如果有人想知道“工蜂真的是雌蜂吗?”,那他们就提出了一个生物学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
不育的工蜂也不是除雄性和雌性之外的第三种生物学性别。这种现象在蚂蚁身上更容易看到,因为蚂蚁有不止一个不育的等级。工蚁、兵蚁、蚁后和雄性“飞蚁”都具有特定的身体结构和行为,但蚂蚁的生物学性别并不是4种。从广义上来说,工蚁和兵蚁都是“雌性”,但并不是像蚁后那样完全发育的雌性。如上所述,人类可能有一种使命感,那就是给每个人都安上一种性别,但生理上并非。
幼年生物体,以及绝经后的人类女性都不能产生配子。对于生物幼体,我们会按照它们开始发育时的性别来进行划分。但再一次,这比人类的情况要复杂得多。在几乎所有的哺乳动物中,性别分化是从Y染色体的一个区域开始的,因此哺乳动物的卵细胞可以是雄性或雌性。鸟类的情况正好相反——卵细胞携带着决定性别的W染色体,因此精子可以是雄性或雌性。于是,在受精之后,我们才能说哺乳动物或鸟类个体具有性别,因为它们已经开始发育出产生雄性或雌性配子的能力。然而,对于鳄鱼或海龟,我们必须等到巢穴温度起发挥作用之后,才能判定其性别——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需要为鳄鱼卵创造第三种生物学性别!

更重要的是,没有什么能保证这些生物体,包括那些具有性染色体的生物体,能够继续生长到产生雄性或雌性配子的程度。任何事情都可能造成干扰。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生物体必须经过一段时间的成长,才能具有某种生物学性别,而且总会有某些个体的发育过程很不寻常,这些都没有什么神秘之处。只有当对性别的定义必须将所有生物个体划分成一种或另一种性别时,这才会成为一个问题。生物学不需要这么做。
在人类种群中,有很多个体的性别很难确定。生物学家对此并非视而不见。生物学性别的定义旨在以一种有助于我们理解并解释生命多样性的方式,对人类生殖系统和其他所有系统进行分类。它并不是为了详尽地分类每一个人,或每一个生物。急切地试图这么做将会导致一些没有生物学意义的问题。
人类社会不能把社会制度框架下对性别进行定义的工作委托给生物学。生物学上的性别定义并不是为了确保公平的体育竞赛,也不是为了平息关于医疗保险的争议。那些想要在这些方面使用性别生物学定义的理论家,需要证明这样的定义能够在奥运会或医疗保险中有良好的效果。另一方面,无论生物学性别作为一种制度上的定义有什么缺点,其概念对于理解生命的多样性仍然至关重要;它不应该因为在法律、体育或医学上的使用而被抛弃或扭曲。如果那样的话,将是一个悲剧性的错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