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光

dongzi

李仁杰
入秋已经一月有余，秋老虎早就被前几日的几场大雨，彻底赶走。近来几日，在月色里都得加一层秋天的外披。夜风轻轻经过，总能把那清寂残月的寒冷，更加深重地洒在花庭中，在林孔叶缝中，投下斑斑的，清冷的掠影。花榭里闪烁着几根银色的白烛，烛焰扑棱棱地跳着，在风里，弱弱地散发着浅色的光。屏风在月光和烛光之下，笼上了一层光辉，微微向外折射着无力的光，每每刮来一阵轻风，似乎都能把它吹散。
“娘娘，起风了，您还是进宫吧，别受了风寒。”
“无妨，秋月，你去把皇上亲赐的蒙顶石花给本宫沏来，记得，要沏两杯。”
“是，娘娘。”
秋月缓缓转过身，轻轻叹了一口气，走向膳房。不多时，便端着两只小巧的青瓷杯，款款走出了膳房。那对青瓷杯，碧中含青，通透光亮，器型不俗，精巧雅致，一看就不是凡品，想来，这等碧亮的瓷，也只有越窑才能烧出来。大概，这也是皇上御赐下来的。
“唉。娘娘一定又在想皇上了。”
秋月自顾自地想着，这时，隐隐约约的，又听到偏房里传来些许嘈杂的议论，混着房外风中梧桐的窣窣声婆娑着。她不由得蹙了蹙眉，停下脚步，细细听着这些切切的言语声。“又是哪个不懂事的宫女在这里多嘴，当真是不知道这宫里的规矩。”她心想，一定得给她们点教训才是。
她放轻了脚步，走近偏房，正准备推门进去，这时，她才听清了那些话的内容。
“这院子里的萤火虫可是越来越多了，每天夜里飞着，真是好看。”一个娇娇的声音轻轻地传来，很快，又混进了一阵喜悦声：“是呀，我听说，只有娘娘的宫里才有，想来，皇上真是体贴娘娘啊，把这最好看的行宫赐给了娘娘。”
秋月一听就知道了，这是新来的采莲和绿影两个丫鬟，心里虽然不快，但却平静了些许，听到她们那完整的两句话后，反而有些惊奇，神色闪烁了一阵。
“哟，你们两个真是会想！”一个有些粗厚的声音带着些不屑，像教训一般地出现。“娘娘行宫里的萤火虫，可没什么值得骄傲的！”
一个尖锐的声音连忙附和着，似乎满满的都是嘲讽和挖苦，“就是，老话说‘腐草为萤，’人家别的娘娘，因为能得皇上的宠幸，宫里天天都会派专人打扫，怎么也不会生出这么些萤火虫。”
“倒是咱们娘娘，失宠了这么长时间，弄得宫苑里荒草丛生，才会有这么多萤火虫整日乱飞吧，哈哈哈！”尖利的嘲笑声突然响起来，叫秋月又气又恼，可她也不得不承认，这话没错。她站在门外，静静听着这阵刺耳的笑声从身边穿过，飞到身后风里，随着风在院子里到处乱窜，便越发地气往头上涌，她想推门进去，可下意识地一模瓷杯，已经凉了一些，于是不敢再浪费时间，便刻意地重咳了几声，吓静了门内的人，然后怒目向房内瞪了片刻，这才迅速往花庭走去。
“娘娘，奴婢因在膳房吩咐晚膳，送茶来迟了，还请娘娘责罚。”秋月低头跪在一旁，静静等候责罚。一阵风吟后，娘娘的声音传了下来。
“罢了，反正这茶也不会有人来喝，你……去把它倒了吧。”
“这，娘娘……”秋月看娘娘有些犹豫，她不由也有些心慌。
“去，把它倒了。你也下去吧，本宫自己静静。”她的语气中带着些不容多说的威严，秋月只好照办，收起瓷盏，静静地退了下去。
又一阵风吹来，打在屏风上的影子被摇曳得光怪陆离。娘娘站起了身，走下了这花榭，静静地看着头上的残月和彻底黑下来的天空。窣窣的梧桐叶，静了下来，远处传来的蝉鸣也变得稀疏，她从那件月白色鹤氅的袖中，抽出了一把轻盈修长的团扇，朦胧的生绢上，依稀可见一支妍丽的海棠花，细吐芬芳。
“入秋了，你也要被收起来了。”
她纤美的脸上没有一丝喜悦的表情，只是看着那张扇面，轻轻地说着，声音极小，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的。转而，目光投向别处，一群群萤火虫，悄然映入她的眼帘。她转了转头，双目微张，嘴角也有了些弧度。下一刻，她竟然轻轻跳了起来，用手中的团扇，去扑那些在空中飞着的萤火虫。
这时，墙角边探出了一个脑袋，是秋月！她竟然没走！秋月看着娘娘的衣袂在空中轻飘，划出素雅的弧线，点点流萤萦绕在她身边，聚而散之，散而又聚。金色的萤火映得她的白衣更有一种飘然之感，也显得她的舞姿更加轻盈。她时而侧身，曼妙地打着旋转；时而挥手，轻轻地扑甩团扇。那柄团扇像是浅浅的明月，在荧光之间也散发着淡淡的皓白色，无数金色的火点，随着那团月明，翩翩流动，上下翻飞，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着方向。与其说是她在流萤中起舞，更不如说是，流萤为她的舞姿作伴。娘娘舞动时带动臂间的披帛，悠悠荡漾在那明月和萤火之间，染上了点点的月光，洒上了斑斑的金火，端的就像是伎乐天女在人间一般，叫人如痴如醉。
秋月呆呆望着眼前的景象，好像被引去了心神，愣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突然又起了一阵风，一瞬间，把屏风前的银烛全部吹灭，又激起一阵叶间的波涛，蓦地袭来，一下子吹散了流萤，只顷刻间，院子里又变回了往日一样的寂静，只余下簌簌的叶子喧哗着，慢慢地平静。
娘娘也停下了舞姿，径自走到了花榭间的锦席上，轻轻躺了下来。没了流萤，没了烛光，院子里便只剩下了天空中的残月，独自凄清。叶间斑斑的月影，苍白而浅淡，铺在院子里，像是细细的霜雪，刺着人的神经，平添了几分寒意。
她平静下来了呼吸，百无聊赖地看向空中，残月旁，还有点点的星星在空中闪着。目光北移，她一眼便看到了玄武象内的牛、女二宿。遥隔着银河，散发着幽幽的银光。
“陛下，您看，这牵牛星好像比昨日，离织女星更远了似的。”
秋月听罢，心中一震，不由得垂下眼帘，握紧了手中的锦绢。
“陛下，是不是，您心里……”
“也离臣妾，越来……越远了？”
秋月一下子啜泣起来，又害怕发出声音被发现，便急忙用手绢捂住了口鼻，轻轻跑开。
花榭内，娘娘眼中，两颗星星的光芒，也模糊在一起，朦胧成了一片白光。
有杜牧的《秋夕》为证：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街月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