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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夏天,阿阳在榕树边上咬了我一口,咬到我左脸上,鼻子和左耳中间位置。我用手捂着,拿开来看到手掌上有两排牙状的血印,我往榕树边那片宽阔的稻田跑,阿阳在后面紧紧追着我。我们本来是找鸟窝,找了半天才找了两个,还是空的。孵幼鸟的季节已经过了,阿阳还是拉着我去找。几个月前,树木刚抽完芽,他从树上捣了十几窝刚孵出的幼鸟,它们通体透明,可以看到粉红色的肉体和蓝绿色的血管,正饥饿地向天空张着大嘴。阿阳用手捏住那些幼鸟的细腿,昂起脑袋,张开大嘴,他的嘴比幼鸟的嘴大,幼鸟进入了他的嘴里。他一连嚼了七八个,嘴边全是血,吞完后用袖子一抹,没事般该玩玩该上学就上学。
那天他没追上我,我藏在路边的一个草丛里偷看着他,他先是钻进了一个树丛,出来时怀里抱着一个东西。走到我那草丛面前停下来,喊我出来,说他早知道我在这了。我怕他咬,没敢出去。他说,你出来,我不咬你,我现在有东西咬了。我扒开草丛一看,他光着膀子,上衣包着一只白色刺猬,卷成一团了。他似乎看出我的恐惧,说,放心,我现在只吃这东西。我从草丛里出来,我们一路往回走,他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到村里后他依旧没能在刺猬身上找出可以下嘴的地方,他突然扭过脑袋问我,这东西当真全身都是刺?我说,听说是这样。他说,不科学啊,岂不是只有它吃别人的份,别人都不能吃它。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有点怪,我没敢答话。他说,明天我要吃不了这个东西,我就去咬你。
脸疼,整整一晚我不能向左侧睡。一大早我还没起床,就听到阿阳在窗外喊我的声音。打开窗子,看到阿阳背着太阳,只看到一条黑影竖在黄泥路上。我说,我不会开门的。阿阳说,今天不咬你。我说,你别骗我了,昨天刚说要来咬我。他说,不骗你,早上我刚咬了家里的几只鸭子。我说,那你来干吗?他说,我有一件事想和你说。我说, 你就站在那说得了。他往前挪了几步,想了想,又退回去了,说,这只刺猬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我说,什么有什么东西?他说,反正就是有什么和别的不一样的东西。我说,你到底要说什么?他从怀里掏出那只白刺猬来,依旧用衣服包着,他说,别的东西都能咬,就它咬不得,是不是想告诉我什么东西。我说,想告诉你以后别乱咬东西了。阿阳一跺脚,说,对啊,我昨晚想了一个晚上才想出来,它好像是要告诉我这个。我把窗台上一盘仙人掌往旁边挪了点位置,让手能撑在窗台上,我说,那你今天早上还咬什么鸭子?他说,我也不知道,本来想不咬了,一看那鸭子老长的脖子没忍住。我说,你和我说有什么用,你回去吧,我以后也不会跟你去找鸟窝了。阿阳说,话也不能这么说,我以后不咬你便是。我关了窗子,从窗缝看出去,见他在原地愣了好久,才慢慢转身离开。
第二天阿阳背着一个书包到教室去,也不放下来,一直背在背上。他和我同桌,我坐得离他远远的,生怕他咬我。上课的时候,我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他的嘴唇一直在蠕动,像是很饿的样子。课上了一半,他从后背把书包取下来,拉开拉链,把嘴巴凑上去啃了一口,头抬起来,嘴边都是血。我以为他带了几只鸭子来做零食,细细看了后,发现他嘴唇有几道深深的口子,血从口子里面渗出来。再看他书包里,一团白色的刺。我跟他说,你怎么咬刺猬。他用舌头舔了舔破口的嘴唇,趁着叶老师在黑板上写字,对我说,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一张血红的大嘴追着我,我怎么跑也跑不过它。他嘴唇流的血渗得太快,舔不过来,一些沿着嘴角流到下巴。我说,你快去把血给止了吧。他用衣袖抹了下,衣袖红了几个块,说,我不能再咬东西了,再咬总有一天我会被那张大嘴吃掉。叶老师去哪手臂上都挂着个褐色的手提包,上课的时候她把包放在讲台上。她转身发现阿阳嘴巴在流血,赶忙从手提包里拿出纸巾要帮他擦血,还没擦到,人便晕过去了,横躺在地板上。我们慌了,不知道要先救哪一个。后来不知道谁出去叫了人,村里卫生室的医生老路过来给叶老师烧了艾,叶老师眼睛缓缓睁开,看到阿阳一脖子的血,又昏过去了。老路把叶老师放一边,说,你站一边去,别挡住。便拿纱布包住了阿阳的嘴。阿阳的嘴唇瞬间厚了许多,像一只开壳的贝。叶老师醒来,脸还很白,嘴唇还没回复血色,看到了阿阳书包里的刺猬,说,你回去吧,明天不用来了。阿阳低着头,抱着书包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叶老师又补了一句,以后不准带刺猬进教室。老路给阿阳包纱布的时候,我看了看他书包里那只刺猬,它从拉链的缝隙弹出一截脑袋,耳朵是粉红色的,脑袋上立着尖直的白刺,眼睛很大,黝黑黝黑,细长的吻前有一只深色的鼻子。它发现我看它立即缩回书包里去了,我探头过去看,它已经缩成一团,像只毛球。
伤口包扎好的第二天,阿阳他妈又带着他到村医室让老路包扎。他妈给老路说,早上他又咬刺猬了。老路看了看阿阳,眉头很浓,眼睛很大,只是眼珠子转得很慢。老路帮阿阳包扎好伤口,示意他妈到里间讲话。老路问他妈,孩子从小就这样吗?他妈说,半岁就咬奶头,戒奶后就开始咬家里的小鸡小鸭。老路说,这是病啊。他妈说,你才是病呢,不就是爱咬东西吗。老路说,随便你说吧,实在不行你多买点鸭子给他咬,别让他咬刺猬。阿阳他妈回去后要把他的刺猬给拿掉,可阿阳和刺猬寸步不离,睡觉也抱着那书包。半个月后的一天,我和几个同伴到河里捞鱼,我们捞得正欢,他抱着书包冲过来,那几个孩子见他过来都溜了。他站在河边,我站在河里,他说,我能不咬东西了。我看到他嘴巴上的纱布已经拿掉了,嘴唇上有几块深色的疤,我说,你怎么不咬东西?他说,我也不知道,我想咬的时候我就跟它说话,说这话时紧了一下怀里的书包。我说,跟刺猬说话?他说,是啊,我说它听,它能听懂。我说,我不信。他把书包放下来,手往后一拉,拉开了拉链,掰开里面向着我说,真的,不骗你。接着对着书包里蜷成一团的刺猬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话。我说,你说的是什么?他说,我让它出来耍,没人伤害它。讲了半天,书包里面的刺猬动也没动。我说,它听懂了吗?他想了想,一会儿说,对了,它一定是怕光,我们到那堵墙下。接着抱着书包去到旁边那堵墙下。那是堵老墙,上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弹孔,边上还写着“人多力量大”几个褪色的红字。他又在墙下试了一遍,刺猬还是不动。我说,你就扯吧,是不是骗我来着想咬我。他皱起眉头,像是在苦苦思索着什么,之后抱着刺猬扭头走了,不再理我。
阿阳家住在河堤斜侧,河的对岸就是热河镇,去镇上得经过一条老高架桥。阿阳家离桥不过三四十米。那桥高出河面十来米,桥底破了很多洞,用木板覆盖住了。木板破掉的地方,从上往下一看,以为自己悬在高空上。几年前有人在桥的另一侧建了一个皮革厂,排的水把河给染黑了,不久被当地人赶走了。后来改成了玩具厂,我们去偷过玩具,要翻过一道有铁丝网的墙,拿剪子剪铁丝网,剪了一个一米宽左右的洞,然后一人在里面一人在外面,一个抛一个接,我负责放风。抛出来的玩具大多是陀螺、溜溜球、竹蜻蜓,还有铁皮青蛙。看门的是个叫亮得的老头,他大多数时间在睡觉,我们走的时候把铁皮青蛙链子上满,对着他的方向放出去,铁皮青蛙就哇哇哇往他那跳,一会儿就蹦到他大腿上,他吓得一脚把青蛙踢飞去。听到我们在墙角笑后拿根拐杖追过来,喊着要打死我们。我们哪里怕他,跑在他前面一唱一和,一个说,老五,你的电筒还亮不亮得啊?一个答,亮得亮得啊。他更气了,追到桥边,看着我们像毛猴样在桥上窜,把拐杖甩向我们,没甩到,拐杖砸到桥护栏掉进河里,溅起了一大片水花。
那段时间我很少和阿阳玩,叶老师怕他咬人,把他调到最后一排自己坐。他来找过我几次,一次是1997年冬天的时候,他来到我家窗户下叫我,我妈不让我下去跟他玩,我就打开窗跟他说话。他说他的刺猬不吃东西,问我有什么办法。我说我又不是医生,让他去找老路。他说不能找老路,老路要杀他的刺猬。我说,那你过桥去找那个猪先生,他专门给猪打针的,也许也能给刺猬打针。他真跑去找了,回来后笑得嘴角都拉到耳垂了,岔了半天气才跟我说明白,刺猬没病,它在冬眠。一次是第二年惊蛰刚过时,他抱着刺猬来找我,说刺猬醒过来了。我还是从窗子看下去,也没看清楚刺猬到底醒没醒来。我说,我看不清楚。他说,你下来嘛,我给你看。我说,我还是在这看吧。他就蹲到榕树下,把书包轻放下来,自己立住不动。半分钟后,小刺猬探出个黑鼻子来,渐渐整个脑袋都伸到外面,看看周围没什么异动,慢悠悠钻出来,好奇地盯着周围看。我发现它比去年大了一些,身上的刺也长了不少,已经不是纯白色了,刺的根部是浅灰色。它去啃旁边刚抽芽的草,啃一下慌慌张张看着四周,确定没动静再接着啃。后来它大约吃饱了,立起半个身子坐着,眼睛还是骨碌碌转不停。整个过程阿阳一动也没动。他第三次来找我是在1998年暑假,他跟我说刺猬不见了。事情是这样,他的刺猬已经差不多有一只手掌那么大了,跟人接触久了,胆子也变大了些。天气好的时候,他经常带它去门口那棵大榕树下遛。本来也不影响什么,他遛他的,大伙忙大伙的。后来周边相继发生了一些不祥的事,先是隔壁赌鬼逢赌必输,接着邻居锯木锯掉了一只手掌,再有晚间有人到河里电鱼,鱼没电着,把自己给电死了,在高架桥下浮了一夜,第二天发现时给鱼啃掉了半个身子。也不知哪来的风声,说在榕树下见过一团白色的东西,飘飘忽忽,怪吓人。很快就有很多人说也曾见过那东西,就有人把最近遇到不快的事赖到那东西身上。到镇上请了个道人来,名叫易伯温,都叫易大师,据说祖上十九代曾是刘伯温的远房亲戚。易大师到榕树下转了一圈,把罗盘往地上一搁,指着阿阳家的方向说,此向有煞。一打听,知道阿阳最近养了一只白色刺猬,赶忙改口说,非煞,仙也。并对众人解释,白仙被困,必生大难!阿阳他妈就想让他把刺猬放了,阿阳不肯,去哪都要抱着。他妈只能想其他的办法。当晚,阿阳抱着刺猬睡觉,半夜起来撒尿,看到榕树下围着一圈人还没散去,似乎有两个人影向他走过来。他撒完尿赶忙回去反锁门,盯着蜷在被子上的刺猬一夜没睡。天亮时撑不住了,眯了一会儿,醒来就没看到刺猬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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