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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写下蹄印如花,突然觉得自己好虚伪。那些散落在村里村外、院里院外的各种各样的足印,和那个偏僻的村庄一样,曾经无数次让我产生逃离的冲动。
我曾经极不情愿地放了一下午的马,那本是三哥的活计。那天,三哥吃坏了肚子,我临时上阵,接过父亲递过来的缰绳,牵马而行。马的蹄印叠在我的脚印上,像琉球马兜铃的花筒。我走,马走。我停,马停。我不认为那是马的乖巧,反而觉得马是在戏弄我。马被拴在沟边吃草,马蹄陷进泥里,留下深深的蹄印。蚊子在马身上肆意叮咬,马不停地甩动着鬃毛。蚊子也在我的胳膊上留下一个又一个红肿的包,被我挠得渗出了血。蚂蚁在草丛里穿行,拖一粒重重的草籽,一阵风吹来却不翼而飞,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我孤独而茫然。我不知道明天会是怎样的天气,不知道那座破旧的院落将来会有怎样的改变,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是怎样,是否也和村里的姑娘一样,从这个村嫁到另一个村,踩着牛羊的蹄印,从春走到冬。
草丛中,马的蹄印里积了一汪水。我看见了自己孤独的影子,而马的眼神清澈如水。
因为年少,我不会挥镰割麦,不会淌水撒肥。大人们忙不过来的时候,就把家里的一群羊交给我。在四面庄稼地环绕的草滩里放羊,是对羊的考验,也是对羊把式的考验。相对于碱蒿、芦草,小麦、玉米对羊的诱惑力更大。往往刚把觊觎东边小麦的羊赶回羊群,另几只羊又奔向西边的玉米地,羊走,我追,汗流浃背。田野之上,我的脚印叠在羊的蹄印上,像开满大地的荆花。多年后,我听到“野果香,山花俏,狗儿跳,羊儿跑,举起鞭儿轻轻摇,小曲满山飘”这样轻快明丽的歌词,竟然觉得有点难过。
父亲套牛的时候不说话,只和牛对视一眼。牛尾巴一甩一甩,扫扫身上的蚊蝇,耳朵扑扇一下,仿佛在听风。父亲把缰绳拴好,套上犁铧,父亲的脚印与牛的蹄印不断重合,仿若一片盛开的荷包牡丹。父亲的汗滴落在泥土里,牛的汗滴在阳光下盈动。牛与父亲一步一步,在生命的旷野里来回奔走。脚下,土地传来花开的声音。一个季节的丰盈,由此展开。
多年后,当我和儿子走在乡村小路上,教他如何辨别牛马羊的蹄印时,他看我的眼神像看外星人。他说,妈,没想到你对牲畜的蹄印还挺有研究。我笑了,城里的孩子,永远无法想象乡村人的脚印,如何重重叠叠在牛马羊的蹄印之上。
02
回村的小路蜿蜒曲折,离家越近,蹄印越多。我每次看见那些凌乱的蹄印,就像是看见了奔跑着扑过来的侄女侄儿,顿时心生无限怜爱。这是盖在村庄大地上的印章,是涂在村庄大地上的花,为晨曦揭开面纱,为晚霞合拢裙裾,为少年生动成一生忘不了的记忆。
永丰村,离山远,离河远,离城市更远。这里的人与植物与动物,共同承受着寂寞的重量,却又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多年以来,这里始终保留着乡村的生活状态,住平房大院,养鸡鸭牛羊,以一种宁静安然的姿态,与村外的纷繁对立抗衡。
当打踪这个词没来由地从头脑里蹦出来的时候,就想起了久远的一件事。
一个秋日的上午,村里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都在说一件事:穆萨家的八只羊丢了。
那天的风刮得很大。穆萨的爹晨起出门,习惯性地先去羊圈,发现羊圈门开着,八只羊都不见了。穆萨的妈知道了,抹着眼泪,腿软得站不起来:“一家人的日子就指望着这八只羊呢,羊丢了,叫人咋活?”穆萨的爹不声不响,低着头出门,在圈棚里转一圈,走出院门,顺着羊的蹄印边走边看。一块土坷垃上有新鲜的羊粪,草滩的芦草上挂着几缕羊毛,沟坡上有细碎的羊蹄印……看着,穆萨的爹甚至能想像出这一群羊迎风夜跑的样子。他停下,四下打量一番,折返回来,对穆萨的妈说羊是自己冲开圈门跑了,向县城的方向走了,不碍事,没走多远,能找回来。
我不懂穆萨爹的自信,丢了的羊怎么还能找回来。问哥说羊要是被别人赶回去怎么办?哥说不是自家的羊,谁会往回赶?
穆萨一家顺着羊蹄印,一路走一路问。终于在第二天的中午,在离县城不远的一处草滩上,发现了八只夜奔的羊。
一天一夜,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八只羊一路穿村过渠,吃草撒欢,毫发无伤,悠然自得,像是走在自己的村自己的家。这应该是乡村固有的包容、良善才能给予的安然与踏实。
03
牛羊马的蹄印如花,开在永丰村的圈棚、院落和田野里,开在村里人的眸子里。有牲口的地方才叫农村,就像有庄稼的地方才叫田地一样,那是一个村庄的魂。
一头毛驴的头上别着大红的花,被主人牵过来牵过去陪着游客拍照、溜达,它绕着半圆的圈一遍遍走,地上重复着它月牙般饱满的蹄印;水潭里悠然自得的鸭子被我贸然闯入惊得“嘎嘎”乱叫,远处锄地的农人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盯着我;马是动物界的谦谦君子,无论快跑还是慢走,都带着骨子里的优雅,嘚嘚的马蹄像是敲击着键盘,在地上留下一串串U型的蹄印;牛的眼睛湿漉漉的,藏着终生都无法遮掩的忧伤。两头公牛角撞击在一起,发出金属的声响,心型的牛蹄印杂乱地交错,浑厚而深刻,大地上留下一枚枚霸气的印章;母牛站在不远处,羞涩地看着这场因它而起的角斗,哞的一声,像是在为胜利者助威呐喊……我周身变得柔软多情,像紧贴着乡村的脉搏,微弱而持久——在平罗之南的千里之外,我窥探到了曾经属于永丰村的秘密。
蹄印如花,想起这样的比喻,惊喜莫名。
这是别人的乡村,而我却一点都不觉得陌生。
04
我站在村口,看法图麦的父亲赶三只羊过来。羊儿一边慢悠悠地走路,一边用充满研究的目光打量着我。它们几乎长得一模一样,通体绵密的卷毛,尾尖上翻,鼻梁隆起,应该是来自同一个基因。正是傍晚时分,唯一的村庄道路上,羊的蹄印在大地上涂鸦,如一朵朵盛开的荆花。这花是有气息的。有原野上青草的馨气,有羊身上的土腥气,有庄稼的清香气。
可是,当我伸手想要抓住什么时,心中却被一种落寞瞬间溢满——因为少了村庄的烟火气。
零星的几家灯火,弱弱的几缕炊烟。马的身影已经多年不见;牛咀嚼着人工饲料,躲在牛棚里很少走动,它们恐怕已经忘了自己蹄印的模样。偶尔有几只羊从野外归来,如花的蹄印也因稀疏而显得单薄无力。
世世代代和庄稼人相依为命的牛马羊,和村庄一起落寞了下去。当我想起那些印在大地上的荆花,琉球马兜铃以及荷包牡丹,而返回村庄寻觅时,它们的蹄印再也不会与我的脚印叠加。曾经如花的蹄印,那些牛羊马盖在村庄大地上的印章,如今只变成了心中的一种念想。侄儿侄女都已长大成人,落户城里,村庄的小路上,不再有蹒跚的步履奔向我,惊喜地喊一声姑姑……大把大把的光阴被落在了身后。
自古印章都是光阴的信物,有信誓不渝的力量。动物们将蹄印盖在村庄的大地上。治印者会离开这个世界,印章也会散落大地,但那些没说完的话,没讲完的故事,终会在物是人非的时空变迁中,成为对乡村、乡情、乡思最好的回应。
作者简介 :  
王淑萍  民进会员,石嘴山市人大代表,平罗县政协委员,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石嘴山市作协副主席,石嘴山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作品发表于《散文选刊》《小品文选刊》《朔方》《河南文学》《山西日报》《青年报》《华兴时报》《新消息报》等报刊杂志。著有个人散文集《遇见自己》《流年里的余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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