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巷回望 潘鸣

dongzi

冬日里赴全省作家代表大会，抽空重游一回成都牛王庙巷。几年离别，小巷已是焕然一新。追忆当年在此生活的日子，心中泛起缕缕温润……

几年前，我在东大街商会大厦一家国有公司任职，在附近小区租了一套居室。每天早出晚归，鳅鱼一样穿梭于熙熙攘攘的人流，蹚过牛王庙幽巷。巷内的种种情节，像一册生动的连环画本，被我反复翻阅。

至今清楚地记得第一次伫立于明宇大酒店右侧牛王庙巷口的那份惊异与恍惚。一条曲折幽深的陋巷，紧紧依傍着一幢巍峨时尚的银灰色现代建筑，其间没有任何过渡与缓冲，完全是无缝链接。大酒店外侧，是车水马龙的东大街主干道，两旁气宇轩昂矗立着金融大厦、高端写字楼、东方广场，还有东门大桥水畔入夜流光溢彩的酒吧街区。而从巷口拐入，往深里步步行去，则浑然是另一种拙朴情致：沿街一溜青瓦平房和穿插其间的低矮区民楼相拥而立，两边街沿拔地挺生着一株株曲干虬枝的法桐，把整一条老巷蓬成葳蕤的绿色长廊。因地段金贵，临街店家铺面大多都很狭窄，所事营生却包罗万象。各类饮食诱人味蕾：小炒川菜、羊肉汤锅、快餐排档、麻辣水煮菜、豆花、水饺、铺盖面。鳞次栉比的还有一家家超市、西药房、草药摊、服装店、家电维修、建材安装、发廊、健身房、街边公厕等。林林总总，涵盖了人们日常生活起居饮食和生老病痛的各种所需。

牛王庙巷内，矮屋不施粉黛，一副生活初原样，通体散发着真真切切的坊间烟火气息。东大街高楼风光，亭亭玉立，有着都市大腕的范儿。一边是繁都的面子，一边是生活的里子，其实是互为依存，不可或缺的。小小一条牛王庙巷，给周遭一大片城区源源供给着丰润的滋养。一幢幢高楼大厦里那些风流倜傥的职场人士，每到饭点，从辉煌的楼宇涌出来，沿着小巷，各寻一家合口味的路边餐馆，俯坐一方矮桌短椅，旁若无人地大快朵颐，一二十元一餐，吃得心满意足。社区楼院的住户更是把巷子当作居家度日的后勤保障大本营，吃喝玩乐，各种采买，出门只需百十步，一概搞定。而牛王庙巷也颇沾了繁都的光，因为这日益兴旺的人气，店家生意风生水起，小巷生机盎然，毫无老迈之气。

顺老巷往西到尽头，是婉蜒回环的锦江。晚饭后常去沿岸散步。河畔石栏似带，草坪如茵。除了雨季，河中水量并不丰沛，清浅处隐约可见滩床卵石。河波的轻吟浅唱中， 隐隐混杂着一缕缠绵不绝的二胡琴声。声源来自东风桥头，拉琴的是一位大爷，已然垂暮，却刻意蓄髯披发，执守着一份艺术范儿。

大爷算是巷中名人。早年在一家川剧团任首席琴师，与同团台柱花旦结为伉俪。二人情深意笃，发愿终身以“丁客”厮守，小日子过得无比温馨浪漫。谁料后来剧团每况愈下，最终降旗散伙。曾经声名赫赫的琴师和他的俏花旦黯然失业回家。偏偏祸不单行，爱妻又突患恶疾猝然撒手人寰。俏花旦溘然长逝那天，琴师也不按民俗打理后事，就一人守在床边满眼含泪拉二胡。拉的全是俏花旦当红时的拿手唱段，一曲又一曲，拉得闻者肝肠寸断。

即便晚年生活过得不宽松，老人却一天也放不下那柄二胡。怕扰着街邻，他尽量不在家中弄弦。但逢晴好天日，夜幕降临时辰，他就手提琴盒和一只小独凳，在东风桥头依栏而坐，纵情张弓，陶然沉醉。我途经时常常驻足聆听，由于衰老导致肢体僵硬，老人运弓和指法已经不够流畅。但他却浑然不觉，身子随着韵律悠然俯仰，完全沉浸在自己酿制的音乐夜宴之中。老人脚边用砖块支了一面纸板，上面庄肃地写着两行墨字：自娱怡情，非乞非讨！

估计曾有路人当他是坐地卖唱，心怀怜悯投币施舍，谁知无意中却伤了资深音乐人那颗清高又脆弱的自尊心。遂以这块纸牌为盾，明志以御扰……

那个气温回暖的冬夜，我再度穿过牛王庙巷，闲步锦江水岸。来到东门桥头，却并没有见到老琴师独坐拉琴的身影，心中有些怅然。一辆满载红橘的三轮车泊在那里，壮年小贩闲倚车身，用电喇叭播放着长声吆吆的叫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