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台戏

辛儿

一台戏

1.留守矿嫂   

    你的一天从哪里开始？从什么时候开启？黑曼巴曾用一句见过“凌晨四点的洛杉矶”激励了很多人，也曾向他的球迷们诉说着自己的努力以及付出。然而，将要介绍的主人公看过了康巴什每一个时刻的黑夜。这是母亲的一张名片，也是母亲的一场修行。
首先出现的场景是属于矿嫂的忙碌，儿女双全的完美人生成为她肩上甜蜜的负担。老公不在身边是矿嫂的常态，家里大小事务全部都是自己的责任。大到孩子报名就医，小到水电物业一切杂费，洗衣拖地整理，毫无怨言的把自己过成全能。哪个矿嫂不曾独自一人领着孩子去购物，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拎着大袋的补给。原来那个精致纤弱的小姑娘，现如今都以“女汉子”自居。凌晨六点的闹钟是对于一天开端最后的奢侈，她要起床收拾好自己，做好属于自己的早点，为备战一天的辛劳提供能量。冬月的夜，总是格外的长，尤其是凌晨的黑，好像多了温度骤降的萧瑟。刷牙时她总是会到处走，开火煮粥或者热个牛奶，然后随手在收拾手边小零碎的间隙朝向窗外，希望透过一样的黑夜窥探到气温，也可能就是安静的与自己独处那么一两分钟。偷悄悄的洗漱更衣，谨小慎微的操作锅碗瓢盆。调整自己的情绪在几次深呼吸后去叫醒熟睡的小家伙，帮他穿衣，提醒他洗漱，整理好自己。接着赶紧叫醒老二，在喊叫督促老大的动静里，一边整理小丫头的形象。下楼热车，开暖风，送两个孩子去到托管以及幼儿园。真该让称康巴什是“鬼城”的人来看看早上八点的学校门口，形形色色的人窸窸窣窣出现然后离开，哭闹的孩子，忙碌的家长，拥堵的道路统统让人奔溃。眼前的每个红灯都好像是恶魔的眼眸，因为时间指针已经在叫嚣。幼儿园送园时间是8点整，讽刺的是这刚好是自己上班的时刻，好在领导人性化给了二十分钟的延时，只不过每每想到还需要在加班之余补齐这延时的时间，整个人有种脱力的虚弱感。手忙脚乱以及争分夺秒的在上班车潮中赶去自己的身份，维修女工是她的名片。
近些年，胶管的产量呈直线攀升，从前的日产200根到现如今的日产600根，对于她来说尽是疲惫。水滴石穿是十年如一日最糟糕的辩题，十年的工作对于胶管女工来说，更多的是身体机能的劳损，是身体劳累的总称。生活与之女人多了很多附加条件，工作却要求她们稳定输出。不同于其他大修部门，胶管总成的加工过程是看起来无足轻重，实则劳心费力。单一的工作模式固定的工序看似操作简单，其实是对身体的巨大损耗。因为同一个动作重复成千上万遍之后对关节的劳损成几何倍数增高，班组里不乏网球肘、腕管综合征、腱鞘炎、腰间盘突出，颈椎病这样因劳损引起的不能称之为职业病的职业病。停车场在厂区的最北面，结束了刷脸打卡就开始一波现实版“抢车位”。紧接着一段徒步走向厂区的最南端，即便路上没有任何阻碍五分钟赶到班组，至少也是竞走的速度。冬天的风真冷，大路上前后无遮挡一条道疾行耳朵脑门冻到发麻。到班组看时间的间隙就会发现手环上显示已经走了三千多步，今天的运动量妥妥达标。
“老王，今天活多么？”一边忙乱着穿戴好劳保用品，一边回头询问，是每个工作日的开端。
“老样子，没细算大概五百多不到六百，就是稍微有点乱，有两个急要的比较杂，再就不到一百根二十米的”贴标人熟悉任务量，回答这个问题再合适不过。
“问不问不都一样吗？爱这点黑色的管子，因为它是工资的命脉，恨这点黑色的管子，因为惰性使然”身旁要好的同事如是说。
  “空欢喜，还想的不到600是啥好日子。问问有个心理准备”。
“连着上了八天了，浑身疼人都要麻木了，现在别说是600根，你就告诉我今天6000根也就这样吧，反正就是一天。”
“你家神兽还是不见好？”
“是呀，也是奇怪了，这波感冒咳嗽，总也不见好。药吃了一样又一样，大夫换了一个又一个，他就是不好，尤其是早晚，咳得都要吐”。
“你呢？今天孩子都送了？”
“是啊，老大基本不咳嗽了，老二也不太流鼻涕了。他们两个再不好，我就得倒下了。感觉当了妈自己都快成仙了，这个礼拜到现在四天了，我总共也就睡了十几个小时。姐妹的青春啊，果真是用最贵的保养品，熬最深的夜。”
“你可不敢这种的，没有休班了？你这熬下去心脏都受不了。”
“早休完了，有什么办法，之前两天老大一直发烧，实在是不想给他用退烧药，只能整夜温敷，好容易老大退烧了，老二又被传染了”一边扶正防护帽，一边翻看着分工安排，看看自己在哪个岗位。
“你老公他们矿最近也不能休？不行让他回来顶一天，你也稍微休息休息”。
“指望不上，先不说矿上最近生产忙休不了，就是能休他也就两个班，不出意外去年报的那个工程师的考试就在最近了，他要现在请假，这两年就白准备了。”
   “幸好前几天我妈白天帮我带着，否则都不晓得要怎么办了”。
“你妈身体也不行，再说也上年纪了长时间带两娃，还病着也不行吧？”
  “是啊，我一下班就让她去休息，要不白天那里能顶住”。“你早上吃东西了没？我带了吃的，没吃先凑合点。”
“吃了，昨天中午食堂的饼还有牛奶鸡蛋。”
窸窸窣窣的声响中生产开始了，机器的轰鸣声就好像战场的冲锋号一般。
“我把手机放柜子里，你先去，顺便给我倒杯水……”
上午是一天出货的关键，冲着一鼓作气的拼劲大头先啃下来，所以上午的生产现场总是显得过分忙碌。
“才女，你家孩子最近要求做那个家风家训的课件了没？”
“性别女没有疑问，这个才是哪里来的？搞笑了，我就是比文盲稍微强那么一丢丢。好像是前两天看见微信群里说了有准备的报一下，我就当没看见呗，哪里有时间弄这些。”
“快别谦虚，你这也就身份证写了女，完全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么。那你……”
“打住！我没时间，没水平，做不了”。
“别介，我请你吃好吃的，你给我把PPT做了吧”一脸谄媚。
“你稿子准备好了？”
“就你上次写的那个改改就可以了，再有别的我也记不住啊”。
“坑货，你敢不敢换个人坑”。
“串串，臭豆腐，加个奶茶冰淇淋？”
“成交！”
“女人，你的名字叫贪婪……对了，下周末领上你家姑娘咱去图书馆看绘本去咋样？”
“小可怜，你不是没休了吗？还看绘本？”
“下周末是下个月，咱又是大户人家了，不就是个休班吗，毛毛雨啦”。
“我回去问问她吧，之前推荐的那套书最近也差不多读完了”。
在这个班组总是少不了这样的日常闲话，推荐的读物，分享的小吃，好像女人的满足都在这里可以得到。都说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这里是欢乐多。挥汗如雨赶完手边的活，休息的一分一秒都叫做不能浪费，唠嗑的内容从家事到恋爱，从电影到历史，有养生有动漫，亲子关系到美食小吃，从不缺话题，好像截取一段就可以是一台群口相声。
看着已经切割好外包装的20米整卷管子，黑压压好似一座座小山。第一卷，第二卷，第三卷……从减缓的速度就能感受到的疲累，弯腰打包，搬运管子，弯腰再打包，再搬运……周而复始。刚到现场，就着鄂尔多斯零下十几度的气温，大家裹着大棉袄死守在热风幕出风口。现在，一个个都在换外套了。内衬的加棉卫衣渗出星星点点的汗印，口罩里面满是热气聚集的水珠，头皮因着出汗开始发痒，稍稍把帽子拿下来透透气，看着帽子里的小水珠以及冒出的热气，彼此的嬉笑中夹杂了满满的辛劳。哪个女人不爱美，可没一个爱美的女人能放下家庭，没一个爱美的女人能抛下独立。一身蓝色工装一穿就是十年，从最初不厌其烦的一天四换到现如今工衣可以逛街，也不知是什么变了。
午饭时间，一天最清闲的时刻，吃现成的饭然后可以用漫步者的姿态散个步，这点时间可以是完全属于自己的。拿起手机给孩子幼儿园报备疫情的各项统计材料，提报自己隔天的午餐，看看短视频让紧绷的精神松快一下，毕竟这饭后的半小时弥足珍贵。当然了，还得去一个“安全区”，毕竟班组和生产现场都是监控区域。
“下班有事吗？”
“大中午的就就考虑下班了？”
“这不是今天神兽康复出笼也没有兴趣课，我有一小时！”笑得一脸满足。
“臭豆腐走起？”
“再来个鹿角巷的奶茶！”异口同声的默契。
黝黑的液压胶管，原材料成垛，成品成排。就要开工了，迎着正午刺眼却缺失温度的阳光，看着眼前的景象。十年，十年前的这样一个正午，十年前的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变，还在这个地方还是这样的自己，但好像什么都变了，身份转变成为一个母亲，开始关注亲子关系，开始探听教育。从前闲暇在追剧在游戏，在旅行，而今闲暇来临之前总在幻想安安稳稳睡个昏天暗地，休班却在锅碗瓢盆洗衣拖地中迎来黑夜。
“好想出去走一走，还记得刚回来上班那年，姐还是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踩着小高跟走在古城西安的小街上。”
“那会也是真的虎，我跟灰灰连续上了二十几个班，青岛十五天的干活，回来继续上班。”
“主要是回来上班生龙活虎，完全没在怕。”
“是啊是啊，青春啊！”
“开工！”
“得！小姐身子丫鬟命，挣钱了，小姐姐。”
“咱这是新社会独立女性，不懂别瞎说，什么丫鬟，你才丫鬟呢”
“就是~”
    看着一天的工单接近尾声，清扫干净的生产线，这一天很累，却好像什么都没做，不知不觉已经要下班了。
老地方有属于它独有的记忆，一个位置，一份味道。毕竟，回不去的都是那些逝去的时光，和光阴里的故人。岁岁年年，好似年年如旧日，又好像岁岁有不同。陪伴我们走过每个阶段的人有多少还在身边，又有多少已经在岁月的行程迷失了行踪。生活有很多很多的纠葛，因为我们在奋力向前。这家臭豆腐店也不知道开了多久，上班十年它一直在这里。
“媳妇，到家了没？”
“还没，我和小伙伴来吃点小吃。”
“两个小家伙好了？”
“是啊，他们两不好我怎么能有时间和心思出来。还是当爸好呀，操心好自己就行。”
“那也得找个好媳妇才行啊！”
“呦，嘴真甜，这是吹得什么风？”
“东南西北风，上你淘宝号上看看是什么风。”
“咋的？”问题还没问出就已经有浅浅的笑溢出。
“也没什么，就是把你心心念念的那个眼霜给你付款了，顺便加了支口红。”
“谢谢大老板慷慨解囊！”
“嘿嘿，这个月我太忙了，单位也走不开孩子又不乖，媳妇受累了，陪伴不到位，物质总得靠谱。”
“这把狗粮吃的我呀，饱了饱了。”
    “嘿嘿，没办法就是这么甜蜜。”挑起眉梢的一瞬间好似这么多天的辛劳都烟消云散，生活不就是这样。
穿上蓝色工装，撸起袖子就是维修女工，不存在藏着掖着，一分力气就干一份活。轰鸣的设备可以是特属于自己的BGM，可以举止优雅的和老公出现在环境优美的西餐厅，也可以安安静静的看一场感人至深的电影，可以控制座驾穿梭于车流之间送孩子上一堂他喜爱的兴趣课，也可以穿着工衣游走在街头巷尾吃15块一盒的臭豆腐。生活有多少磨难就会有多少欣喜，李敏是最普通不过的维修女工，她没有震撼人心的故事，只是作为一名矿嫂老公在矿区不能经常在家，两个孩子都是她肩膀上的责任。科比看过洛杉矶凌晨四点的太阳，而她看到了康巴什每一个时间点的夜。孩子睡眠少，自己还要上班，每一天都是从六点开始结束在次日的凌晨。经常被开玩笑说她要成仙了，每天就是四个多小时的睡眠。时间管理大师一样的她没有落下任何一个生活的美好，没有缺少对孩子的关注以及培养，单位工作表现也不落人下风，承担好自己的责任是她的坚持，是她们的坚持。肆意玩笑，享受美食，开脑洞最大的玩笑，做冬日最温暖的的人，生活于她就是暮鼓晨钟。

2. 无违

生命无价，然而活着却有着明码标价，一天八千到一万，生命消逝还有一个标签叫做欠款五万元。2000年末，一名普通的人民教师因为胃癌告别了他热爱的一切，留下一个离异的女儿，一个精神分裂的大儿子，一个未成家的二儿子以及已经暴露老年痴呆初期症状的老婆，小儿子与儿媳在这样的时刻成为这个家庭的顶梁柱。
因为老伴儿的离开，老太太把自己走丢了，她领上邻居家的小狗一同消失。李慧两口子只能请假，在一切可以寻找的地方拼了命的呼喊着婆婆的名字。从老太太走丢那一刻开始她粒米未进，雇了相熟的出租车司机一起外出寻找。寻人走过的每一条路都是那么的宽，她好怕一个闭眼就错过了那个身影。她和老公就走就问，却不敢有一句交流。心里害怕极了，怕找不到她的婆婆，也怕找到。害怕找不到，让她一个人流浪在外受尽苦楚，更怕找到她有一丝一毫的意外，从前天下午到如今是两夜一天的时间，她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炸了。想着老人独自一人，想着万一有什么意外……不知是因为过渡的劳累还是饥饿，又或者是精神上的恐惧，她的手心不停冒汗，手掌不停的颤抖。人都说生命是一场修行，她的修行太急促，让她无力招架。茫然的走在寻找的路上，她心理一场天人之战，她想到刚刚去世的公公，想着自己为给公公治疗欠下的债，想到结婚，想到自己认定的这个人，更是想着丢给母亲的自己的儿子……白天人声鼎沸还好一些，看到的人，问到的消息，哪怕就是路过的一个店铺都是鲜活的。一到晚上，黑夜把一切装点的肃穆，过分安静的环境将心底的恐惧无限放大。自己的脚步声在道路尽头传来回响，趵-趵-趵-趵。每一声都好像敲击在大脑之上，敲击在心脏之里。手掌不自主的紧握在胸口，她太害怕了，虽然到如今已经不知道是在害怕什么。她不敢太大声，怕影响到别人，她也不敢太小声害怕应该听见的人没有听见。夜晚的找寻太过煎熬，她没想过自己的婚后的生活会是这样，分明就是悲情剧的情节复刻。新婚至少不该是医院、借款还有夜间的寻人。生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不知道。
“你们是要找一个小老太太吧，我见过的”一位热心的老人小跑着来寻她。
“您见过？您真的见到了，是的是的，我要找小老太太，那是我婆婆，她穿的茶色的外套，还有黑色的裤子，是她吗？是不是？”终于听见一点消息，她都没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在细微的颤抖。
“是呢，刚才过来路上听见有找走丢老太太的，我见过，就是你说的那衣服，昨天下午天快黑了在我家院门口。对了，还领的一个小狗狗。”
“是了是了，就是她，她在哪里？是在您家吗？谢谢您，谢谢您……”
“女子，先别谢我，她昨天是在我家，可吃了饭就自己偷偷跑了，问她什么也不说话，连菜也不醒的夹，就抱着一碗白米饭吃。”
李慧虽然没有做过过山车，但这一刻也许比传说中的过山车更具起伏。她两只眼睛里的光迅速灭下，张着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要质问他为什么不将老人留下，为什么不打电话报警，但是她更清楚，老人没有这样的义务，能给一口饭已经是行善。这已经是昨天的事情，那这会呢？十几个小时都过去了，她还有吃东西吗？晚上去哪里睡的？有受冻吗？……
“不过看她也走不远，你们跟我先回去，从我家附近找找看，兴许能找见了，再去问问更前的人家不一定就有人见过。”
是啊，老人肯定没走远，一定能找到的。她又燃起希望，这一刻原本的疲惫和迷惘消散了。对了，照片！
“大爷，你看看照片，是我婆婆么？”
“看着比照片老些，应该是了。”
她拿起电话赶紧给自己的老公打通电话“找到了，不是。是有消息了，有个大爷昨天给妈吃饭了，刚看照片就是她。你赶紧过来我们去大爷家附近再找……”
在一捧沙蒿后，终于找到了她的婆婆，是找到也不是找到。经历了老伴儿的离世，加之老年痴呆的病情，这两天的外出变成催化剂，她已经口不能言，人也认不清了。这个状况不知道该是庆祝还是惋惜，她只是知道生活已然如此能做的就是好好过。但，怎么过她不知道了。这之后是十九年的伺候，老人的病情逐级恶化，生活不能自理，一切起居饮食都需要有人照顾。每天五顿流食需要按照医嘱的分量打碎成沫用针管慢慢注射进去，需要给翻身按摩防止褥疮，防止肌肉过渡萎缩。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全都需要人侍奉，这将近二十年的坚持恍如一场梦，如今细想好似都是昨天一样。她的生活不允许疲惫，每天上班挣钱下班花钱，婆婆每天三顿的治疗老年痴呆的药一粒就是三十块，他们两夫妻讨论来讨论去还是决定咬咬牙继续供。
很多人不会因为我们的挽留而长情陪伴，很多事不会因为我们的不舍而顺意。婆婆与世长辞，空留着医院数次的病危通知单还有账面上负数之后的六位数明晃晃的刺痛着她的生活。
他们两口子都是心怀善良的人，公婆过世生活不能自理的大哥还在。这些年紧着婆婆也不能丢下大哥，她曾经在公公的病床前答应过老人，绝不会让自己的这位大哥受罪。兜兜转转走了很多地方，去了许多医院，只是想要大哥能正常生活。因为患病时间太久，心理上的疾病不像身体的问题已经不能完全治疗，但这样的情形她已经很满足了，姐弟三人轮流照看大哥的饮食，大哥也可以简单交流，她很满足。这位大哥也曾是要强的角色，19岁那年，按说可以继续深造的大哥为了减轻家庭负担辍学，他踏上打工挣钱的路，原以为聪明如他可以在社会大学收获自己的期望，然而事不遂人愿。23岁的大哥在怀揣一万块的巨款回家过年的车站，被打劫了。不知是因为几年的积蓄被抢一空还是在挣扎过程中收到刺激，被公安从呼和浩特送回鄂尔多斯后他就疯了。他不断地重复他要带着钱回去给爸爸，要给他的弟弟们，他不停的求饶，希望他们放过他。也曾在墙角不断地伤害自己，口里念叨着自己忘记父亲总说财不外露。结婚前李慧说她没去看家，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大伯子。可即便有这样的了解她也不会放在考核的标准之内，她太勇敢，勇敢到直面生活给予的一切磨难，她太善良，善良到原谅了一切的不公与艰难。
不应该贩卖苦难，因为经历困苦的人都不愿揭开伤疤，因为能够展示的艰难都不该被评论。作为一名媳妇她付出了自己能给予的一切，作为妻子她承担了超出自己能力的一切，然而，作为一名母亲，她是失职的。说起这些年的往事，追忆之外只有惋惜，因为还有期许未曾实现，提到儿子她红了眼眶。
“我们儿子是我耽误了呀，这些年照顾着三个病号，不论是精力还是金钱上我都亏待了我儿子。”她说着眼泪掉落，谈及公婆去世，说道欠债不清她都没有落泪，所以当这一滴泪珠掉落仿佛重锤的敲击。看着时长眼角带笑，温柔谦卑的大姐落泪心口一紧，听者伤心闻着落泪大约就是这样的情绪。
“生活上全凭我妈照应，学习就娃娃自己觉悟。本来我们也是聪明孩儿，最后就上了个一般院校，我现在想着自己挣了一辈子钱，紧等退休的人了给娃娃连个辅导班都没报过，我心里真的是不落忍。”眼泪好似断线的珠子落下，她的情绪失控了。
其实我不敢问，不敢问她是否后悔，总觉得这样的问题对她来说是一种亵渎，不敢去衡量生命在她看来是什么重量。468分是孩子高考的成绩，更是她的噩梦。往事不愿追溯，她说没有所谓的后悔，生活本就应该是这样的，现在不也很好。老人虽然离世但作为一个媳妇她尽全力了，大哥也可以正常生活，她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给儿子足够的关爱，她欠他一个童年，欠了他一份陪伴。而这笔账她还不上，补不了。
她的故事有很多，多到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多到听一遍故事就感觉过了一生。从结婚到如今整整22年，她被培养成一个优秀的护工。她叫李慧，一个出生于1976年的大姐，一名普通的工人。结婚半年之际，老公经常下乡无暇顾家，六十岁的公公经查已然胃癌晚期，大伯患有精神分裂且未成家，赡养老人成了自己一个人的重责。花光了所有的继续，借遍了所有的亲友却依然没能留住那个人，留下的只有四个大字——“负债累累”。常言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婆婆受不了丧偶的打击罹患重症，老年痴呆的后期吃喝拉撒都要人全程照料，三餐流食、撬开嘴巴才能喂食，揉按两侧脸颊才能刺激咀嚼吞咽。年少的儿子病重的婆婆，生活从来都是荆棘满目，而后因肺部感染必须从鼻子下胃管，进食改为鼻翼注射，从三顿饭变成六顿，只能依靠注射器每次200毫升每天六次注射维持代谢需求。老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一个媳妇。现实中就是这样的李姐这样的媳妇，她一直坚持着，从开始的疲惫驼着腰，到后来的伤痛直不起腰，现如今佝偻着腰身成了她的名签——腰间盘突出，不提病痛更是生活的重担压着她。即便如此，她从未犹豫，她说这是应该的。应该？什么又是这个应该？古人讲“慷慨捐身易，从容就义难”。婆婆离世，大伯也是责任，她的婚姻从未轻松。物欲横流的当今，先贤真知蒙尘，忠臣良将必出孝子之门，要有真感情，真认识的人，才能尽忠、兼爱。中华民族历来把“孝”作为伦理道德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而这重要的部分是需要无数个李慧这样的人来传承。
3. 化蝶
相遇也是一种修行，当你觉得好就是好，当你觉得不好一切都会丑陋。
接通电话的女人软糯着声响告诉我她正在和老公带着姑娘逛超市，因为新年渐进，要去采购拜年的礼物。采访需要继续等待，等待总是让人刻骨铭心，因为期待的心情有点焦躁，抓耳挠腮的迫切。其实，对于她已经很是熟悉，只是更想系统的，真实的叙述她的故事。等候间隙让我想到我们两的初次相遇，新调来的她有不能用稍微形容的体型，却有一张毫不匹配小巧的脸，短发的她有种压抑的似有若无的忧郁，一口此地话，简单的几句自我介绍。是怎么熟悉的呢？因为一本书，还是一支笔？仿佛都是，又好像都不是。因为休息期间的我总是在看书，而她也总会安安静静的坐在身旁，因为休息间隙偶有水写笔糊弄自己的几笔书画，她会直接询问喜好。大约这就是所谓的惺惺相惜吧，我们走的越来越近。听了她的故事，看了她的为难，慢慢就和这个静默又热烈的女子熟悉。
第一条叙述发来：“2011年4月17日，你从部队发发来信息，说出你的心声，希望一场有终点的相识。时隔二十年，再一次听到你的声音，那么熟悉而又充满了陌生的语调。那是属于曾经，属于儿时的爱慕，那是别人家的孩子。”优秀的他总是出现在一切显眼的地方，成绩单的最前沿还有父母邻里的口中。他简单的告白就让自己完全沉浸在回忆里，那个满是对他的回忆。印象里他的成绩总是第一，还酷爱画画。那一期由他主办的板报，活灵活现的葫芦兄弟至今都鲜活的留存在记忆的最深处。还有当时矿区中学考到市一中的他，发言那么长，即便讲台是的他吐字清晰，自己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全程都是傻笑。收到短信的第一天就在满满的回忆里结束了。
次日，接通的电话传来了他的声音，就是简单平实的叙述，告诉高考之后自己去了国防科技大学，现在湖北空降部队。部队会比较忙，回复信息不及时，但只要有时间就一定会回复，不要傻傻的等。那一刻突然懂得电视剧里导演诚不欺人，原来真的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第三天，坚定了你就是那个人，决定了要嫁给你。
    这场相亲式的爱恋在电波中展开合上，再展开继续合上，手机铃声变得如此动听。谈天说地的意思大约就是从人生理想一直到美食书画，没有市侩的铜臭味，没有功利的此短彼长。柏拉图一般的纯净装点着整个爱情，回忆最是虚假不是美好的不像话就是丑陋的不能直视。当记忆里那个接近完美的人出现，从一句句对白到一次次问候，聊着儿时的经历以及动画，那善良的勇敢的小蜜蜂，带给她无尽的力量，捅破的窗户纸碎成五月的石榴花。终于，在一起。2012年的9月，从我变成我们，婚假45天一瞬即过。送别一路从伊金霍洛延续到呼和浩特，当时完全不能想象武汉到底是多远的距离。独自出现在新居，突然明白那个叫做“孤独”的词。
钱钟书的《围城》不知有多少人看过，但那句有名的城里城外大约是人尽皆知。世事总是惊人的相似，却有着不同的面貌，就好像那些或甜蜜或悲伤的曾经。世人慌慌张张为了未知的目的和追求匆匆忙忙，忙着在应该的年纪做大家都已经做过的事情。然而，每一件相同的事情总是会出现一些不同的纠葛。对于家境优越工作稳定的刘梅来说，婚后生活反而多了许许多多的难。新婚伊始，军嫂是她的难，聚少离多让第一次谈恋爱的她想要疯狂的抛下一切只为追寻爱情。曾经她天真的以为自己只是嫁给爱情，和一个爱她的她爱的人终成眷属。然而到离别再也不能被接受时，电话或者短信已经不能让她满足，内心里有疯狂的声音在呼喊，“远远不够！”。去单位请好长假，她要去探亲，找那个亲爱的人，和他一起生活。部队随军的生活是美好的，每天睡醒去南方的菜市场买几根菜，和同去的军嫂们聊天闲话。等候着那个人回来一起吃最简单的饭菜，说生活的零碎和错过的点滴，这大约是生活最美好的样子。她记得那个小院子，记得房间一角的污渍，记得购置的那些小家电还有购置时欢喜的不能自己的小雀跃，到如今也时常就着回忆慢慢描绘。那次泼天的大雨，机场里面已经可以通过黑黢黢的天以及振聋发聩的声音感受南方雨水的力量；分明那样温婉的小城，还有曾经为了提前一点点时间见面；辗转几次的郊区路，遇见的民俗瓦房；绿茵茵的植被，还有遍地可见的鱼塘……
假期那么短，短到清单上想要做的事情才划掉那么一点点。回到北方，寒冷给了她第一波攻击。一脚迈出车厢，好像去到了另一个世界。她开始猜测，是否在某一处路过的鱼塘就活跃着她最爱吃的武昌鱼，开始计划着下次旅途该怎样精明的编织时光。日子过的太慢，时光却流逝太快。连续上班二十多天然后利用两个月的休班，月底月初相加可以实现下一次的旅途。毫无疲累，两个人查路线定攻略，她只为节约时间，而他只考虑安全。那间60平米全年2200租金的小房子承载了她婚后所有的期许，两室一厅一卫的小阁楼，暖心军嫂的一切帮助。最好的爱情是双向奔赴，最好的婚姻是两个人的构筑。
人生若只如初见，从13年失去的那个尚未谋面的孩子开始，自己心理已经住下一个名为抑郁的种子。母亲也在次年检查出帕金森，北京协和的半个月陪床期间自己完全情绪化，总是莫名流泪。也曾把离婚挂在口上，觉得只要他不在身边自己就有无数的不安。男人的平淡从最初的心跳不止，转变为怀疑，他是否真的也有名为爱情的期许。生活的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从婚前的准备到各种有态度的言辞，刺，一根根扎进心里。然后刺猬成了她的新身份，舍不得伤害身边人，自己就是惟一的敌方，低沉的情绪无限放大，她开始自我怀疑，开始敏感多疑。甚至开始猜忌，最初的柏拉图是否真实。那些不同的饮食习惯，还有不能共存的生活习惯，价值观念。许多物价的数值都能张口就来，通过放纵的购物平衡自己的不甘。曾经的甜蜜等待变成孤寂，等待他回家成为煎熬。她太善良小心，都没有发现自己受了伤。
16年初，新生的女儿成为最亲的人，长久的独处并没有收获坚强反而让那些在时光里发酵沉淀的坏情绪伴随着产后激素全面爆发。习惯了一个人也恐惧一个人，只能就着自己的难过与坏情绪同吃同住。婆婆的不满在月子里更是凸显，消费观念的不同让矛盾升级。哺乳期自己的胆结石不能再拖，手术时身边只有娘家人，不知道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还是失望的情绪，觉得自己的婚姻如此的失败。再后来与公公的误会导致两家人的敌对，爱惜羽毛的父亲已经说出离婚。因为年轻，也因为那份千疮百孔的爱情生命染上将就的色调。从不谙世事的女孩，成为一个幽怨深闺的怨妇。她的易怒，她的不安，她的不自信还有不甘心，全都化作愁丝一点点一点点扼着自己的生命，腐蚀荼毒。
机缘，命里注定的遇见。单位的心理讲座开始，另一位孕妈的分享开始她自我救赎的道路。不知不觉就走到心理咨询室，从见到老师的那一刻所有的委屈倾泻而出，一个字都没有说，从默默抽泣到哭的昏天暗地。这二十分钟耗尽她所有的力气，那一刻生命都不重要，仿佛隔空的灵魂看着破败的自己。哭够之后情绪好似决堤的洪水，自顾自的叙述，前言不搭后语。眼前的人是否专业根本不重要，她理解，她慈悲这就够了。那天似乎耗尽所有的难过，发泄了所有的委屈，老师说自己只是出现在她准备开始自我救赎的契机。变化是循序渐进的，开始审视自己，开始爱自己。
女儿的第一个新年，带着14个月的孩子再一次出现在部队大院。老公的年终奖全部都被消耗在新分的房子，一件件家具装点着貌似重生的婚姻。孩子跟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开心的大笑，舞龙舞狮的仪式带给孩子满满的新奇。时隔五年，闲话家常重新出现在两个人之间，同事战友的陪伴，忆苦思甜的单人床。生活还是老样子，一地鸡毛还有鸡零狗碎。然而他们都不重要了，宛若新生。她告别武汉，也告别了稚嫩的自己。
夜半三更的英语ABC，孩子终于熟睡；凌晨五点的北京大学专升本人力资源管理网络教育，孩子还未醒来；运动，减肥，摄影与书法，阅读和写作……仰望风景的人终究要成为别人的风景，因为年幼时纯粹的爱慕让自己不知不觉活成偏执成魔的样子。经过生活的磨砺，沉寂而后爆发，接着释然，开始着迷于一本好书，开始尝试临摹勾画，开始不遗余力的让自己可以更加靠近理想，开始懂得活着，奋力让自己成为更优秀的一个。化蝶是一个过程，包裹着的守护变成阻碍。血液因为痛苦而流动，充盈而后自救。
不同的人，不同的经历，三个性格迥异的女性，三个不相干的故事。有简单日常如流水的李敏，有经历磨难每时每刻背负重担的李慧，也有不停雕琢自己的刘梅，寄希望于展示现代女工的精神面貌以及生活实况。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由一个个最为普通的女性工人为代表，诠释当代女性在工作以及生活中的艰难，这台大戏也就圆满了。故事只是她们生活的冰山一角，也是维修女工真实生活的一面、工作状态的一段。通过每天紧锣密鼓的时间管理，乐享生活。通过每次经历的磨难雕琢自我，成就自我。

作者：冯丹

所在单位：神东设备维修二厂胶管车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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