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
发表于 2022-3-10 11:37:23
|
查看全部
每次你来,父亲都会主动去沙发上睡(我们一家四口同睡一张床),把大床留给我们。我和姐姐兴奋得在床上蹦来蹦去,你和母亲护住床沿,一边轻声细语地说着母女间的体己话,一边慈爱地看着我和姐姐。
因为要帮小舅带孩子,每次你都只能待一个晚上,第二天一大早就要走,所以我和姐姐经常闹腾到深夜都不睡——我们都以为,不睡觉,天就不会亮了,天不亮,你就不会走了。但你总有办法哄我们乖乖睡觉,只是非得贴着你睡。你是很怕冷的——大概瘦弱的人都怕寒吧,印象中,冬天时你总是戴一顶起球的毛线帽,将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当我恶作剧地把冰冷的双手往你脸上一摸,你就不由地缩起脖子笑起来,满口假牙滚动得更厉害了。可是在又冷又湿的冬夜,我和姐姐用冷冰冰的四肢往你怀里钻、像蛇一样缠住你瘦弱的双腿时,你从不推开。夜里和你躺在一张床上,你身上那种苍老苦涩的气味伴随着我昏昏入睡,呼噜声近在耳边。我感到莫名的心安。再后来,我和姐姐各自有了自己的房间,每次你来,我们都抢着要和你睡,吵到最后,又是四个人挤在同一张床上。偶尔我会以“年纪小”赢得这场“争夺战”。小时候睡姿不好,半夜里总是“乾坤大挪移”好几个来回,经常踢到你而不自知。你从来不说。小孩子用力不知道轻重,你瘦弱的身躯该有多疼啊。
来来往往的,你也认识了这村子里的一些人,交下了三五个交心的朋友。我称呼为“叔婆”“阿娘”“阿姨”的她们,外婆,你知道吧,你和她们是很不一样的——你梳两条长长的麻花辫,她们几乎全是齐耳短发;你讲话细声细语,她们讲到兴头简直要将房顶掀翻。很好奇你们是怎样结下的友谊。天色黑下来以后,她们前后脚敲开家里的木门——有的抱着一袋花生,有的手里揣着一副纸牌。总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一碰面就用力地握手,聚在客厅喝母亲酿的糯米酒、打老人牌、聊天、唱歌——有一个阿姨,每次喝多了就开始大声唱歌,谁都拦不住。我的房间靠近客厅,有一次起夜上厕所,刚推开门就看到那个阿姨靠在墻上忘我地歌唱,身体一颤一颤的,一双眼睛往上翻,只剩下浑浊的眼白。我被吓坏了,跑回房间拉上被子蒙头继续睡……那个时候,你们深更半夜的不睡觉,过着年轻少女一样的不健康的生活。那些又黑又深的夜晚,你们多么快乐啊。天快亮时,那些女人手挽着手摇摇晃晃地消失在冬夜的寒风中。
你走后的十多年间,她们好像再没有聚齐过,来得越来越少,来了也很少提起你,不经意间提起,接着是长久的沉默。后来,换作父亲陪她们打牌,陪她们喝香醇的糯米酒……再后来,她们一个个地老了、走了。我没有再在村子里见到她们。当年那帮“闹哄哄”的人走了,关上房门的时候,客厅里再没有传来那群醉酒女人的醉言醉语。后来,我们住进了自建的楼房,虽然是在原来住的地方建起来的,但有些东西没了就是没了,就像有些人,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第二天是父亲送的你——用脚踏车载你到市区小舅家。临走前,你总要经历一番我和姐姐的“撕心裂肺”——为了不让你走,我们总是变着花样地藏起你的行李——要么是换洗衣物,要么是手提包,拦在门口笑着说“你走不了了”,拉着你的手可怜巴巴地说“再住一晚吧”……现在回想起来,当初每一次短暂分别的不舍是否已经预示了些什么。也是在一次次骑车载你回市区的那段路上,父亲渐渐对你有了一些了解。外婆,你是否想到过,父亲成了那个最了解你的人。
每年寒暑假,我都会去和你住上一两个星期,我们有大把的时间相处。那些珍贵且短暂的日子,长留在我心中。你总要规划着带我去一趟水口市场,车程不长也不短,我们并肩而坐,你的双手握着我的,粗糙且发皱的手皮软软地搭在我的手上,温暖又潮湿。夏日的长风吹过指间,痒痒的,凉凉的。很久以后,每当握到那样的一双手,我都忍不住两眼潮湿。
记得你第一次带我去喝早茶,老板笑着说:“第一次见人带孙女来的,孙子呢?”我环顾四周,几乎不见别的女孩。你说:“这是我外孙女。”言语中难掩自豪。彼情彼景,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
食不言,寝不语。我的餐桌礼仪是你教的,每当我双手撑在饭桌上时,你就会用筷子用力地打我的手臂。你说吃饭就应该坐在饭桌上吃,只是也有例外。《流星花园》风靡大街小巷的那年,你也站过道明寺和杉菜的CP。饭点一到,主题曲准时响起——你端着碗筷守在电视机前,笑着说:“又可以看酱油和白菜了。”真可爱啊。
一到下午,你就带着我窝在那张一米二的竹席折叠床上午睡。那么窄的一张床,光我一个人就占了一大半。阳光照进屋,你拿起竹蒲扇给我扇凉,为我挠背,墙角那台小收音机里播放着咿咿呀呀的佛歌,因为太旧了,经常卡带,在旋律中,我渐渐睡去。睡醒时,你已经在厨房为我忙活起“下午茶”,有时是蛋炒饭,有时是榨菜汤米丝……
黄昏近了,我们就往村子深处走去,就你和我两个人。家门前那片草地一望无际,总是绿绿的,像是只有春天。夏日的风吹过,它们就左右摇摆,俨然绿色的海浪。一次,我们一出门就看见一轮玫瑰色的夕阳在远处的云层中西沉,你不说一句,兀自朝它走去,我不敢跟上,也不敢喊你,你的身子在风中像是失去了重量。
草地中间住着一个竹子家族,小小一群兀自生长在那片绿草地——是不一样的绿,颜色更深一些。乍一看,突兀之余又显和谐。竹子上住着一个猫头鹰家族,只有当夜幕降临才能感知到它们。起风的日子,它们“呼啸”着全家出动,奋力掠过老屋屋顶的红瓦,我第一次听到那声响时被吓到,你搂着我说,它们那是高兴呢——白天不能出门,否则会像喝醉了酒一样不小心弄伤自己。你还告诉我,猫头鹰会帮我们吃掉老鼠,是人类的好朋友。后来再听到屋顶的动静,已不再害怕。只是,我一次也不曾见过它们。
每次经过村道边的那个水塘,都有几尾鱼从里面跃起,你笑着说,那些鱼儿也闷坏了。我们蹲在水塘边看了好久的鱼,被溅了一脸的水,却一点儿不在意——夕阳一晒、风一吹就干了。那时候,你和我讲过许多事,关于你自己的,关于你的孩子们的,我竟一件都不记得了——那时候年纪小,不知道要记,也不知道逝去的可贵。
下雨的午后,你就教我折纸鹤,你说,千纸鹤多幸福啊——它们有一双可以飞翔的翅膀。我一直学不会,很快就失去了耐心,你一直折一直折,地上很快落满了白的黄的千纸鹤。对了,你还教过我剪纸,拿一张鲜红的纸,重复地对折成三角形,然后在边上这里剪一个圆形,那里剪一个三角形,再展开时,就成了一朵美丽的红花。你说剪纸是很自由的,全靠想象力,每个人都可以剪出不一样的图案。剪好的红花铺在装满沙子的香炉上面,一朵只盛开一次,如昙花一现,也如我们只有一次的人生。
每年年初四,舅舅、小姨们都会聚到一块儿陪你和外公吃饭。那天天刚亮,你就等在村口。摩托车在那条泥道上来来往往,扬起的尘土落了你一身。你拍拍衣襟,挺直腰迎风站着。一下车,我们就一路小跑往你怀里扑去,父亲和母亲提着年货在后面跟着。
那样热闹的场面,不是我和姐姐擅长应付的——一整天,我们总是低着头躲在母亲身后,寸步不离。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想要跟母亲在老屋留宿一晚——为了多和你待在一块儿。
真是不敢想象,那间又小又窄的老屋住过十几个人,我至今记得用红黄色泥砖砌成的外墻,那个永远冒着热气的炉灶。一个深夜,隔壁村里祠堂隐隐传来哀乐声——村子里有人去了,亲朋跪坐着边哭边唱,母亲捂住我的耳朵,不让我听,怕吓着我。外婆说,“没事,不怕。”外婆,那时你就看透生死了吗。在这个村子待了几十年,这样的歌哭,你听很多了吧。可是外婆,我却没能为你唱一曲哀歌。
后来,老屋门口那棵粗根的柏树枯死了,院子里那口需要摇起辘轳汲水的老井荒废了,推开门一眼望不到头的那片草地建起了高楼……老屋空了,但你的气味无处不在。几年前回去过一次,很偶然的——因为阿太的一句“我们回老屋看看吧”。那条泥路还和当年一样,中间是摩托车常年经过留下的痕迹,两旁长满了齐膝的杂草。老屋的墙根长满了荒草,没有人管。外公、阿太、大舅、母亲和五姨在颓圮的老屋前合了影,我拍的。看着手机里这几代人,脸上的鱼尾纹一个比一个深,我忽然就知道了什么是岁月不居。外婆,你的子女已经快老到你的年纪了,你看见了吗。
外婆,我是不信来世一说的,此刻却莫名笃定,关于未来我们的重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