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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3-10 11:3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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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祖父母的第一个孙辈。祖母去县城探望姑姑时,时常会带上我。从家里到坐班车的大马路,要走好几里陡峭的山路,我趴在祖母瘦弱的背上满怀雀跃,小嘴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全然不顾她的声音慢慢沙哑无力。到达姑姑宿舍时,我们早已饿得饥肠辘辘。祖母从随身挎着的布袋内,掏出新酿的甜酒、几个土鸡蛋,她生火烧水,把鸡蛋敲进陶瓷茶缸打散,加入几勺甜酒,再冲入沸水,做了一大缸甜酒酿鸡蛋,我捧着小碗吃得肚子溜圆。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祖母做的甜酒酿鸡蛋,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
姑姑出嫁前,祖母带我去百公里之外的姑父家“看地方”。从市区到姑父家,没有直达的班车,下车后还要走一段路,祖母的背又成了我的“流动摇篮”。大山外的世界新奇又可怕,我黏着祖母不肯下地,也不肯接近任何人。正值盛夏,汗水浸透祖母的对襟褂子,无论姑姑和姑父怎么哄我,我始终趴在祖母身上,不肯离开半步,姑姑气得恨不得揍我一顿,祖母把我护在怀里:“莫吓着孩子,她认生呢。”姑父去路边小摊买来一个西瓜,姑姑先递给祖母一块,她却往我嘴里塞,我扬着满是瓜汁的小脸乐开了花:“婻婻,西瓜真甜!”
我对祖母的记忆,几乎都带着甘甜,这些美好的点滴,究竟太短暂。我八岁那年,祖母病倒了。那个冬天特别冷,或许我年少时的冬天,都比现在冷许多。元宵节过后,似乎下了一场小雪,全家人守在粑叶山的老屋里,陪护已经不能自理的祖母。祖母略显不安,她抬了抬瘦弱的手,费力地说:“去忙自己的事吧,别都被我拖累。”
屋里实在太乏味,我经常领上两岁出头的弟弟、堂妹、表妹,去老屋后面的田野里玩耍。一天上午,我看到不远处几棵松树上,缀满米粒大小的白色结晶。我好奇地跑过去,站在树下张望,一股浓郁的甜香味扑面而来,我忍不住捋下几颗,小心翼翼地塞进嘴里,那满含松香的、津甜的小颗粒,在我舌尖慢慢融化。我又惊又喜,折下几大束缀满松糖的松枝,堆在背风的石崖下面,和弟妹们坐在草地上大快朵颐。甜甜的香味在松林间氲氤,我们的欢笑声在粑叶山上空飞扬。
年幼无知的我,沉浸在假期的欢乐中,沉浸在意外收获的美食中,丝毫感受不到家中弥漫的悲伤气息。甚至记不起祖母离世时,我有没有特别悲伤。
此后几十年,我再没见过结糖的松树。我慈祥的祖母,和洁白的松糖,永久地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谁念西风独自凉
记不清是哪个夏天,或是祖母离世两年后罢?我在粑叶山老屋阁楼上玩耍时,发现了一本泛黄的小册子,我翻开内页,上面的毛笔小楷工整娟秀,充满灵气,都是笔画繁杂的字,很不好辨识。我来到楼下,找到祖父,扬起册子问他:“爷爷,这个本子好奇怪呀,上面的字我都不认识。谁写的呀?”祖父接过去看了看,神情瞬间凝重了,许久没有吭声。少顷,他叹了口气,轻声对我说:“你婻婻写的,怎么在阁楼上?”祖父摸了摸我的头,转身走进卧房,半晌没有出来。
我悄悄走过去,趴在门口偷偷看祖父,他正小心地把小册子放进书桌抽屉。祖父的卧房在厨房后面,后门紧靠后山,室内光线不是很好,家什很简单。床上、桌上、柜子上,这儿一本,那边一堆,摆着不少书。我挪不动脚步了,这么多的书呀!真好啊。
我的祖父很爱看书,后辈们都受他影响,都染上这个“陋习”。家里经常发生“窃书”事件,常是借回的图书还没看完,就不见了踪影。有一次,我斗胆向祖父抗议:“爷爷!您又拿了我的书么?我还没看完呢!”
祖父把双手背在身后,故意吹胡子瞪眼:“你先把书包里的书读懂,再看闲书也不迟。”
望着祖父卧房那些书,我内心激动不已,恨不得拿几本回家。祖父高大魁梧,不怒自威,我踌躇了许久,始终不敢进去。
我到底还是抵不住诱惑,趁祖父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溜进房间,挑出自己喜欢的书,塞进衣服里面,飞快地逃出来,囫囵吞枣般读完,再悄悄送回去。祖父的书很杂,有杂志、小说、故事会等等,我来者不拒。偏远的山村女孩,能接触到这么多课外书,应该是比较罕见的。我小学六年级那年,一篇作文在《全国小学生优秀作文选》上发表了,大家都对我刮目相看,我自然很高兴,父亲更是喜不自禁。唯独祖父说:“人家讲你聪明,不代表你真的聪明。一点小成绩就沾沾自喜,不会有大出息。”我哪里懂得祖父的良苦用心,懊恼地在心底说:真扫兴!
有一天,我在祖父的衣柜内,看到一个小布包。我好奇地打开来,居然是剪落的指甲、泛黄的牙齿和发白的头发。我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逃出房间,连房门都忘记带上。祖父离开我们多年后,全家人聚在一起聊天,我谈起祖父的小布包,姑姑动情地说:“那是你婻婻生病期间,剪下的指甲,掉落的牙齿和头发,你爷爷都收集起来,藏在身边寄托哀思。”
祖父欺凌祖母的场景,稍有记忆的家人,都印象深刻。我至今还记得,有一天深夜,祖母忍受不了他的殴打,火把都不敢点,摸黑跑到我家躲藏。谁也没有想到,祖父对祖母的爱,如此浓厚,如此深沉。姑姑接着说:“他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你婻婻走后,他每天零点准时在神龛前上香、祈祷,为你婻婻超度两个月,自己忏悔两个月,为四个子女祈福各两个月。”
祖母离世后,祖父坚持独居,学着做饭炒菜,学着洗衣叠被,吃最简单的饭菜,过最简朴的生活。那些年,我跟随母亲去粑叶山劳作时,经常听到他在自言自语,念叨着儿女的名字,其实他们根本没在身边。他生日那天,必会去距家几十里外的庵堂,拒绝家人给他过生日。祖母、曾祖父母生日,他烧香念佛,吃一整天斋饭。他把自己包裹起来,用近乎自虐的方式,来完成内心的救赎。
我结婚后,被家事、工作所累,很少有时间去看望祖父。最后一次去探望他,是2008年初春。我们来到粑叶山,祖父没在家,我去山上寻他。远远看到几只白鹅一摇一摆走在田坎上,祖父蹒跚着走在后面,枯白的、长长的须发和白鹅的羽毛,被偏西的斜阳渡上浅浅的金辉。四周安静极了,祖父的轻唤声震耳欲聋:“鹅娃娃,你们慢点走,等等爷爷咧。”
我的心猛地抽搐起来:家人对祖父的陪伴,实在太少了。他孤独地守着老屋,居然把白鹅当作孙辈。
祖父瘦高、微驼的身影,在夕阳下映得老长老长,我的惆怅拉得老长老长。
不久后的初夏,祖父被查出肝癌晚期。随着病情的加重,他道出了自己的遗愿:“我死后拉去城里火化,把骨灰洒在村口的河里。”
大家强忍悲痛宽慰祖父:“您这是小毛病,很快就治好了。想那些做什么?”
祖父艰难地说:“都是迟早的事。一切从简,不要办丧事。这是我的意愿。”
家人都极力反对:“村里没有火化的先例,您这是何苦?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顾及后辈的脸面。”
祖父有些恼怒:“什么是脸面?铺张浪费就是脸面?面子不是靠这些争来的,是靠品行修养树立起来的。”
2008年8月8日8时38分,祖父与世长辞。距他祈盼已久的北京奥运会开幕式,不到十二小时。家人没有依从祖父,还是举办了葬礼。祖父的墓地与曾祖母相邻,和祖母隔山相望,站在他的墓地前,粑叶山全景尽收眼底。
“爹爹,您好好歇下吧。要守护好我们的家园,守护好您的母亲、我们的母亲。”姑姑眼含热泪,轻声哽咽道。
突然起风了,山林呜咽,云霞漫卷。树木、竹林从山的这边,斜向山的那边。不一会儿,又从山的那边,斜向山的这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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