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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8-9 08:2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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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由表及里 开掘要深
任何优秀作品的主题都应该挖掘事物内部的某种本质,反映事物内部的规律,而不应停留在事物表面现象的罗列和叙述上。作品深刻的主题来自作家深刻的思想,作家对人生、社会感悟越深,也才有在作品中表现这种深刻的能力。作家深刻的思想依然来自生活的磨砺,当代作家蒋子龙说:“落在我身上的文学的种子,正是在这样一块苦难的土壤上发芽了。在文学的入口处,又何尝不是‘像在地狱的入口处一样’?!我在思想上蜕了几次皮才走到今天,也许今后还要经受多次‘蜕皮’的痛苦。”“生活有表面的,也有内里的。社会就是地球,是立体的,不是单面的;是圆的,不是瘪的……生活是千层万馅的,眼光盯住‘社会事实’,又不放松钻探它的‘心理意义’。”正因为蒋子龙熟悉生活的内涵,所以他才能在《乔厂长上任》等一系列的作品中开拓人物的灵魂,暴露人性的本质。
有些作者由于没有较好地掌握分析、综合事物的基本方法,或思想认识上存在一定的局限,创作时不能从琐碎的事件中提取有意义的思想,也不善于从个别事物中开掘其本质,导致作品主题肤浅,使作品主题一般化。这需要作者不断加强有关写作技能的训练,在提高思想认识上下功夫,丰富自己的知识,开阔自己的视野,才能逐步解决主题不深刻的问题。叔本华以作品主题深刻与否将作家划分等级:
文学的目的在于推动我们的想象力,为我们启示“观念”。换句话就是以一个例子来说明“人生和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成为一名文学家的先决条件是首先要洞悉人生和世界。他的见解深刻与否,直接决定和影响着作品的深度。正如理解事物性质的深度和清晰程度一样,文学家也可以区分为很多等级。其中大部分文学家都以为他们已把自己所认识的事物非常正确地描写出来,令所塑造的形象和原物毫无二致了,从而便认为自己是卓越而伟大的作家;或者,他们在阅读大作家写的作品时,觉得他们的认识未必比自己多,甚至也不见得比自己高明多少,满以为自己同样也可挤入名家之列。这就是他们的目光永远不能长远的原因。一流的文学家能知道其他人的见解是多么浅薄,也能知晓别人所看不到、描写不出来的那些东西,甚至更知道自己的眼光和描述中的哪些地方比别人进步。
要使作品主题深刻,就必须善于挖掘材料,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直至开掘出事物本质、规律性的东西。梁实秋的散文《洗澡》就从普通的生活现象中开掘出了深刻的主题。洗澡在现代人的日常生活中实在是件稀松平凡之事,可在不同的时代里,洗澡的意义却大有不同。文章开始,作者用简练的笔触,勾画了一副民间热腾腾的盛会——“洗三”。从“洗三”入手,看似平淡,实则寓意深刻,因为古代的“洗三”在普通百姓的家庭中是件隆重的大事,有祈福、洁净和避祸的象征意义。“洗三”不仅昭示着新生命的诞生,也寄予了亲人们对孩子的美好期望,其热闹的气氛、繁琐的仪式都显示了“洗三”在人们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可随后作者陡然转笔,讲到历史上杨贵妃和安禄山有关“洗三”的体会,隆重的诞生仪式瞬间变为荒唐的闹剧,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导致唐朝由盛转衰的“安史之乱”。看来“洗三”这大吉之礼,一旦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也可转为祸害的温床。接着作者写了顽皮孩童被母亲强迫洗澡的过程,其轻松的笔调让洗澡回归到日常生活。继而作者用诙谐的语气讲述了中学时的洗澡趣事。学校苛刻的洗澡制度与汉律规定相比有过之而不及,在对比中表达了作者对强迫洗澡制度的不满。洗澡本是惬意之事,可一旦用规章制度强迫人洗,束缚了人们“澡雪垢滓”的自由,那么洗澡之乐就被削减了。作者在此随手点出中国古代文化中的“澡雪精神”,再次赋予平凡的洗澡以深刻的含义。在古代,洗澡不仅洁身,还修身养德,是君子严于律己的表现,可这“三省吾身”的心灵洗澡一旦被制度化、行政化就变味了。在杨绛的小说《洗澡》中,各色知识分子都被要求“洗澡”,可因其浓厚的政治色彩,谁都不愿自觉地洗涤心灵上的尘埃,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洗澡”注定无法达到预期的效果。看来这平凡的洗澡的确不是小事。在随后的篇幅中,梁实秋展开广博的联想,畅谈古今中外洗澡的历史、习俗乃至与宗教的关系,在诙谐的议论与讥评中,用翔实的史料和掌故开阔读者的视野,丰富读者的知识,读来饶有趣味。文章结尾处水到渠成地点出全篇主题:“我看人的身与心应该都保持清洁,而且并行不悖。”《洗澡》这篇散文从生活琐事入手,却没有就事论事,而是在纵横联想中逐渐探求事物本色,直至挖掘出有深刻寓意的主题。试读梁实秋的《洗澡》:
谁没有洗过澡!生下来第三天,就有“洗儿会”,热腾腾的一盆香汤,还有果子彩钱,亲朋围绕着看你洗澡。“洗三”的滋味如何,没有人能够记得。被杨贵妃用锦绣大襁褓裹起来的安禄山也许能体会一点点“洗三”的滋味,不过我想当时禄儿必定别有心事在。
稍为长大一点,被母亲按在盆里洗澡永远是终身不忘的经验。越怕肥皂水流进眼里,肥皂水越爱往眼角里钻。胳肢窝怕痒,两肋也怕痒,脖子底下尤其怕痒,如果咯咯大笑把身子弄成扭股糖似的,就会顺手一巴掌没头没脸的拍了下来,有时候还真有一点痛。
成年之后,应该知道澡雪垢滓乃人生一乐,但亦不尽然。我读中学的时候,学校有洗澡的设备,虽是因陋就简,冷热水却甚充分。但是学校仍须严格规定,至少每三天必须洗澡一次。这规定比起汉律“吏五日得一休沐”意义大不相同。五日一休沐,是放假一天,沐不沐还不是在你自己。学校规定三日一洗澡是强迫性的,而且还有惩罚的办法,洗澡室备有签到簿,三次不洗澡者公布名单,仍不悛悔者则指定时间派员监视强制执行。以我所知,不洗澡而签名者大有人在,俨如伪造文书;从未见有名单公布,更未见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袒裼裸裎,法令徒成具文。
我们中国人一向是把洗澡当做一件大事的,自古就有沐浴而朝,斋戒沐浴以祀上帝的说法。曾点的生平快事是“浴于沂”。唯因其为大事,似乎未能视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到了唐朝,还有人“居丧毁慕,三年不澡沐”。晋朝的王猛扪虱而谈,更是经常不洗澡的明证。白居易诗“今朝一澡濯,衰瘦颇有余”,洗一回澡居然有诗以纪之的价值。
旧式人家,尽管是深宅大院,很少有特辟浴室的。一只大木盆,能蹲踞其中,把浴汤泼溅满地,便可以称心如意了。在北平,街上有的是“金鸡未唱汤先热,红日东升客满堂”的澡堂,也有所谓高级一些的如“西升平”,但是很多人都不敢问津,倒不一定是如米芾之“好洁成癖至不与人同巾器”,也不是怕进去被人偷走了裤子,实在是因为医药费用太大。“早晨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怕的是水不仅包皮,还可能有点什么东西进入皮里面去。明知道有些城市的澡堂里面可以搓澡,敲背,捏足,修脚,理发,吃东西,高枕而眠,甚而至于不仅是高枕而眠,一律都非常方便,有些胆小的人还是望望然去之,宁可回到家里去蹲踞在那一只大木盆里将就将就。
近代的家庭洗澡间当然是令人称便,可惜颇有“西化”之嫌,非我国之所固有。不过我们也无需过于自馁,西洋人之早雨浴晚雨浴一天榖洗两回,也只是很晚近的事。罗马皇帝喀拉凯拉之广造宏丽的公共浴室容纳一万六千人同时入浴,那只是历史上的美谈。那些浴室早已由于蛮人入侵而沦为废墟,早期基督教的禁欲趋向又把沐浴的美德破坏无遗。在中古期间的僧侣是不大注意他们的肉体上的清洁的。“与其澡于水,宁澡于德”(傅玄澡盘铭)大概是他们所信奉的道理。欧洲近代的修女学校还留有一些中古遗风,女生们隔两个星期才能洗澡一次,而且在洗的时候还要携带一件长达膝部以下的长袍作为浴衣,脱衣服的时候还有一套特殊技术,不可使自己看到自己的身体!英国维多利亚时代之“星期六晚的洗澡”是一般人民经常有的生活项目之一。平常的日子大概都是“不宜沐浴”。
我国的佛教僧侣也有关于沐浴的规定,请看“百丈清规·六”:“展浴袱取出浴具于一边,解上衣,未卸直裰,先脱下面裙裳,以脚布围身,方可系浴裙,将裩袴卷折纳袱内”。虽未明言隔多久洗一次,看那脱衣层次规定之严,其用心与中古基督教会殆异趣同工。
在某些情形之下裸体运动是有其必要的,洗澡即其一也。在短短一段时间内,在一个适当的地方,即使于洗濯之余观赏一下原来属于自己的肉体,亦无伤大雅。若说赤身裸体便是邪恶,那么衣冠禽兽又好在哪里?
《礼记·儒行》云:“儒有澡身而浴德”。我看人的身与心应该都保持清洁,而且并行不悖。
(选自《梁实秋经典作品选》,当代世界出版社,2007年版,第91-92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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