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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2 11:2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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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写的基本是农村、煤矿题材
张鹏禹: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您的作品在河南的刊物上发表得比较多,但在全国产生影响应该从1985年的成名作《走窑汉》在《北京文学》发表算起吧?
刘庆邦:我爱人是《走窑汉》的第一个读者,她看了说一句废话都没有。就我自己来说,当时我就感觉《走窑汉》是我创作的一个飞跃、一个转折点。在这之前,我已经发表了十几篇短篇小说,多是在河南的杂志,如《奔流》《莽原》。《走窑汉》是在《北京文学》上发表的,刘恒向我约稿时说“你要把大旗移到北京”。我写完后,自己觉得很好,特别激动,送到《北京文学》编辑部,刘恒一个人在值班,拿过稿子就看。看过后,刘恒当时就拿起稿签。
张鹏禹:这篇七八千字的短篇小说不仅受到刘恒的肯定,也受到不少人的好评,有论者认为:“《走窑汉》以来,刘庆邦的创作从根本上摆脱了初期创作的凌乱散杂,体现了对人生状态的关注和强悍有力的蕴质,完成了对刘庆邦来说至关重要的创作飞跃。”它和您之前的作品有什么不同?
刘庆邦:我感觉《走窑汉》和之前的作品最大区别是从写实到虚构的转变,从这个作品开始,我的创作进入小说的虚构状态。在写法上,我以前多是平铺直叙,而这个作品没有过多交代,是把整个故事打乱,追求叙事技巧。还有就是它写得比较紧张,特别有劲、有力度,把事件推向极端的程度,感觉要动刀子一样。它讲的是矿工马海州因妻子被诱奸而复仇的故事,三个人物的人性维度都很丰满、立体。
王安忆看了后,说“好得不得了”,觉得特别震撼,心总是提溜着,要见血、动刀子一样。她还写了一篇文章《什么是故事》,谈到《走窑汉》在逻辑关系上的成功。因为她的推荐,程德培写了一篇《这活让他做绝了》进行评价。林斤澜也很赞赏这篇小说,他说刘庆邦通过《走窑汉》“走上了知名的站台”,还推荐给汪曾祺看。汪曾祺看了第一遍也没看出什么好来。林斤澜又让他看,汪曾祺说是不错,现在年轻作家比我们那时候起点高。这是林斤澜后来告诉我的。这种反馈对我自己启发也很大,我坚定了按《走窑汉》这个路子写,以前《老老实实地写》中的观点有所转变了。
张鹏禹:《老老实实地写》是您给自己第一部小说集写的序言,后来您又写过一篇创作谈叫《小说创作的实与虚》,深入剖析了“实—虚—实”之间的循环。能给我们谈谈您怎么看待虚实关系的问题吗?
刘庆邦:《小说创作的实与虚》是我几十年创作经验的一个总结。小说必然来自实,不可能提着头发离开地面,但又必须用虚写之光对它进行照亮。所谓的“虚”就是作家的思想,是让现实飞翔起来的东西。当然“虚”又必须要用“实”去落实。
我特别强调“虚”的重要性,作家的区别就是“虚”的区别,主观上的不同,思想的、抽象的、形而上的不同。我觉得中国作家务虚的能力普遍比较弱,我们先天缺乏优势,务虚哲学不发达。老庄之后,人生的务虚哲学很少,影响了中国作家的思维。我们的哲学更多是政治经济学、阶级斗争学说,人生哲学不发达。史铁生在务虚哲学上探讨人生,作出了很大的努力和贡献,他主要是谈生与死、生命价值。我觉得对史铁生这一点推崇不够。还有一个是周国平。
张鹏禹:《北京文学》应该是一个和您缘分很深的刊物,《走窑汉》发表十几年后的1997年,您的短篇小说《鞋》又在这个刊物上发表,并获得鲁迅文学奖。这篇作品讲了一个纯美又哀伤的爱情故事,但它又不是完全个人化的,似乎也隐喻着那个时代普遍存在的爱情悲剧。最有意思的是,小说正文后的结尾处有一个“后记”,如何理解这个设计?
刘庆邦:很多作家包括我都觉得短篇小说的结尾是非常重要的,老舍说结尾要“结末一振”,林斤澜说结尾要有“意象的升华”,王安忆说结尾要“升级”。我在《短篇小说的“种子”》中特别谈到了《鞋》的后记。每篇小说的“种子”都不一样,有的是细节,有的是氛围,有的是思想,有的是理念。《鞋》的后记就是这个作品的“种子”,它传达出一种理念——想象和虚构是美好的,现实是严酷的。小说前面写姑娘做鞋,按林斤澜的说法是一路诗意、一路审美,但是到结尾,一下就回到现实中去了,把前面的审美打破了,一下就翻过来了。所以林斤澜特别赞赏这个后记,称它为“翻尾”。日本有家电台把《鞋》翻译过去,用于汉语教学,签协议的时候和我商量,问结尾可否删掉。我问原因,他们说前面特别美,而结尾特别沉重,不愿意接受后面的。我没同意,因为后记是这个小说的重要部分,删掉了就成半拉子小说了。后来他们也觉得有道理,删掉之后这个作品也可以成立,但就比较轻了。
张鹏禹:《鞋》应该算是您作品序列里的农村题材代表作了。我印象特别深的是您说过一段话:“豫东大平原用粮食、用水,也用树皮和草根养活了我,那里的父老乡亲、河流、田陌、秋天飘飞的芦花和冬季压倒一切的大雪等,都像血液一样,在我记忆的血管里流淌,只要感到血液的搏动,我就记起了那块生我养我的土地。”但通过作品可以看出,其实您对故乡这片土地的感情是复杂的,既写过《发大水》《春天的仪式》《梅妞放羊》《遍地白花》这样描写民俗风情之美的作品,也有《外面来的女人》《平地风雷》这样揭露乡土社会麻木、冷漠、残忍一面的作品。故乡在您的内心和写作中,占据着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刘庆邦:一个作家的出生地对他的影响是决定性的,这种影响会持续一生。特别是农村出来的作家,他的血管里流淌的是童年的记忆。我有一本书叫《河南故事》,收入的多是我写故乡的农村题材作品。我曾说,一个人改变不了对家乡的记忆,就如同他改变不了自己的梦境一样。人对自己的梦是不能控制的,是不当家的。我做的好多梦都是农村老家的情景,好多是我小时候的样子,有我家的老院子,梦中的大姐二姐都是小姑娘的样子。我梦到我们推磨,梦到刮大风,我二姐爬到房子上去,用砖头压麦草。梦见母亲从地里回来头上包着一块毛巾。我说一个作家没能力改变自己的梦境,写东西也是一样,一回忆,农村的一切就涌现出来。
我的农村题材小说,一种是回望田园式的、诗意的,写风情之美、风俗之美、人情之美,写类似乡愁这样的东西,比如《梅妞放羊》《春天的仪式》《鞋》《发大水》《遍地白花》。这类作品倾注了我很多感情,写的时候心里很柔软,有时候甚至写着写着就热泪盈眶。还有《响器》,这是我很喜欢的一篇小说,写一个姑娘吹唢呐,写乡村音乐,传达了唢呐给我的感动。另一类是非常严酷的,如《平地风雷》《东风架》《人畜》《五月榴花》。《平地风雷》写一种集体的人心之恶,在无意识中将事件推向极端。
张鹏禹:有人说《平地风雷》有鲁迅的风格。
刘庆邦:有国民劣根性的批判。陈思和对这个作品特别赞赏,说它写人性恶的同谋,注意到集体的人性恶。在集体的情况下,人的恶容易被掩盖起来,推动一些恶性事件发展。还有《东风架》也是这样的作品。表现美的、柔软的作品和批判反思型的作品我觉得都需要。文学的主要功能就是审美和反思,一个感性的,一个理性的,当然还有一个功能是忏悔。每个人都需要忏悔,每个作家都要忏悔,文学和宗教一样,都有忏悔的功能,像托尔斯泰的作品,《安娜·卡列尼娜》和《复活》都有强烈的忏悔意识。我的一些散文和小说中有明确的忏悔意识,比如《鞋》。
张鹏禹:上面提到的您的这些作品很多是在2000年左右创作的,我注意到您在这个阶段创作量激增,写了很多农村题材的作品。写农村就不可能不涉及城市化这个背景,您有一个中篇小说干脆就叫《到城里去》,也是这时候写的吧?
刘庆邦:2000年左右,我觉得自己的创作进入了成熟期、收获期。2000年,我一年发表了17篇短篇小说,2001年我发表的作品更多,而且几乎每一篇都被转载,转载的刊物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2001年,我调到北京作协当专业作家。我觉得专业创作应该有专业创作的勤奋和收获,既然得到了大块的时间,就要多出作品。写得虽然多,题材基本还是农村、煤矿题材,有时候是农村和煤矿题材的结合,也有涉及城乡的,比如《到城里去》。这个中篇小说是在《十月》上发表的,李敬泽在《南方周末》上专门做了推荐,孟繁华写的评论对我这个作品也十分重视,说农村人到城里打工好像成为一种口号一样,发展为一种潮流。但这并不容易,想要新开辟一片天地的渴望,难免遭遇到城里人的排挤。那时候我意识到,大量农民工拥入城里,形成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人口迁徙,这对中国的经济、中国的变革影响都非常大。我用这个题目和这篇小说记录了从农村到城市的历史转变,当然这种记录是从人的心灵出发、从要求改变现状的人的欲望和情感出发。小说主人公有现实的原型,我的堂嫂逼我堂哥到城里打工,我从他们的经历里获悉了很多细节的素材,就容易写得活灵活现。莫言看了这个作品以后说好多事我都忘了,但是通过《到城里去》又想起来了。比如那时候好多人把自行车当作家里非常重要的物件,比现在的汽车还重要,女主人公买了一辆自行车舍不得骑,把自行车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把大杠都缠上。这个作品有着非常丰富的农村生活图景,写进城打工的潮流,又写到进城打工的不易。
张鹏禹:您刚才说在2000年左右进入了创作的收获期,这一年您还发表了《神木》,这个作品应该是在大众中知名度最高的作品了吧?我第一次读《神木》的时候,觉得它对罪恶的揭露真是触目惊心。您想传达怎样的人性思考?
刘庆邦:好多人说我短篇小说影响大,其实我的中篇小说名气最大。就像你说的,《神木》被改编成电影《盲井》,获得过第五十三届柏林电影艺术节银熊奖。借助电影,原作也走向了全世界,翻译成七种语言,这都是电影的传播带来的影响。这部作品贴近中国现实,根据真实案例改编。在《小说创作的实与虚》中我专门讲到《神木》是如何把实的东西写成小说。我当时的想法是中国作家要有对现实的担当和反思,对一些极端的东西要有冷静的审视,特别是在改革开放初期,对钱的追求造成人性的扭曲,弱肉强食、丛林法则、拿人命换钱,这多极端啊!我觉得有责任把这种极端写出来。除了揭露现实、批判人性恶,我还想传递对人性善良的信念,给人心以期望。小说写用矿工的死换赔偿金,是非常黑暗和沉重的,我通过虚构一个少年,写了面对少年,两个坏人的不同态度,写良心的发现和人性的觉醒,最后两人互相残杀,双双毙命。少年最后虽然无路可走,但总算保住了生命。这篇作品的关键是,通过对比和反差,写少年未被荼毒的心灵,我想这是一个作家的理想主义。人不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放弃理想,理想是人类的希望,这是我想通过这个作品传递的。它不只有沉闷和惨痛,更有希望。通过沐浴虚构之光和人性之光,小男孩照亮了整篇小说。没有男孩这条线索的加入,这个作品是不成立的。
张鹏禹:《哑炮》也是一篇颇具心理深度的作品,是《神木》之后您在人性探索上达到的新高度。这篇小说探讨罪与罚和灵魂救赎的命题,写主人公江水君隐瞒发现哑炮导致工友丧生的一念之恶,给他自己的一生都埋下了“心理哑炮”。这篇作品的“种子”是什么?开出了怎样的花?
刘庆邦:贺绍俊为这篇小说写过一篇评论《发现埋在心底的精神“哑炮”》,后来《北京文学》杂志开过一个研讨会,林斤澜、李敬泽等都参加了,李洁非评论的角度很有意思,以“笔墨情趣──说刘庆邦的《哑炮》”为题,从绘画和语言的比兴等入手分析我这篇小说。它写忏悔、灵魂救赎,因为一念之差,主人公造成了工友的死亡,他陷入了长期的忏悔,他忏悔的方式是折磨自己,用劳动折磨自己、在日常生活中折磨自己,一直把自己折磨成一个严重的肺矽病患者,最后连呼吸都不能了。他之所以产生这个错念是因为看到工友的老婆长得漂亮,有了嫉妒之心,在发现哑炮的时候没赶紧提醒,就酿成了恶果。这篇小说有一个设计是工友老婆心里是明白这一点的,一直没有点破。这个女性有着菩萨心肠,对江水君抱着宽容的态度。我想写出人性的美与恶的交织、转换和心灵的挣扎,扣住人性的复杂性做文章。
好的小说首先是人性,我一开始写小说,社会性比较强,那时候的创作为什么觉得没有升华和突破呢,主要原因是人性少、社会性多,缺乏写人性的自觉。从《走窑汉》开始,我把人性放在第一位、社会性放在第二位,有了人性,社会性的背景自然会体现出来。紧紧围绕人性的变化才吸引人,才有艺术性和感染力。这个作品差点改成电影,后来因为想拍的人没拉到投资没拍成。如果影视化,应该是很不错的一个作品。
张鹏禹:上面说的《神木》和《哑炮》都算是煤矿题材的作品,您这类作品数量实在是太庞大了,别说是在中国,就算是在世界,可能您也算是写煤矿最多的一位了。写了这么多,您怎么看待煤矿这个空间?它是不是观察城市化、现代化进程的一个最佳窗口?
刘庆邦:煤矿其实有城乡接合部的属性,它是一种混杂的、杂糅的空间。矿工大部分是从农民而来,真正形成产业工人群体的时间并不是很长。过去农民和矿工很难分开,农民丢下锄头,拿起䦆头,脱下农民的衣服,穿上工装就成为矿工了。而且很多煤矿在山区,是被农村包围着的,很少在城市里采煤。个别城市里有煤矿,比如平顶山,那是煤矿后来被城市包围了。所以煤矿大多是在城乡接合部,这就形成了工人和农民的交叉、工业和农业的平行,这种环境形成了比较复杂的文化和人的文化心理。煤矿的现实就是中国的现实,有一定的概括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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