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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5-2 22:1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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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宋是七律的黄金时代。我以为这一时期最重要的作者是苏轼、黄庭坚、陈师道、陈与义、陆游和金人元好问。
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人生到处知何似,
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
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
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
路长人困蹇驴嘶。
这是东坡和他弟弟苏辙的诗。和诗不仅要遵守原诗的韵脚,其他方面也要照应原作。首联的“应似飞鸿踏雪泥”,原作是“共道长途怕雪泥”,严格来说和作的韵脚不能用原作的词,东坡沿用“雪泥”一词,不足为法。该诗前四句劈空而至,极为超卓。“飞鸿踏雪”的比喻很简单,不过是说行踪无常,但胜在喻境之美,令人起空茫之思。颔联并非对仗,却有对仗的意味,黄庭坚有一首有名的七律,颔联是“黄流不解涴明月,碧树为我生凉秋”也不是对仗而有对仗之意。我们知道陈寅恪曾经推许苏东坡的“前生恐是卢行者,后学过呼韩退之”“极中国对仗文学之能事”。东坡同时代的诗僧惠洪也说他的“山中老宿依然在,案上楞严已不看”是“对甚的而字不露”(对得非常妥帖,但不显露)。这样精于对偶的大诗家,偶然不遵常格,得其意而忘其形,便能写出特别挥洒的句子。诗的后半段乏善可陈。这是东坡七律常见的缺点,有卓越的想法,语言也很流畅,全篇却欠设计和锤炼,不耐讽咏。我们往往敬佩他的聪明,却很少被他打动。
黄庭坚《题落星寺四首》(其三)
落星开士深结屋,
龙阁老翁来赋诗。
小雨藏山客坐久,
长江接天帆到迟。
宴寝清香与世隔,
画图绝妙无人知。
蜂房各自开户牖,
处处煮茶藤一枝。
这是一首拗体诗。圆熟流畅的句子像甜食,难免吃腻,黄庭坚的诗就是消食的苦茶。熟悉格律的读者看这首诗,时时感觉苦涩不畅,因为每一句的格律都被刻意拗折,读起来诘屈聱牙,但相比圆润之句容易滑过不留痕迹,这样生满棱角的诗作往往能留下深刻的印象。首联是“深结屋”而非“结深屋”,将“深”字做动词“结”的状语,比名词“屋”的定语显得更有力。山谷诗的美妙如同枯劲的书法,将所有丰腴的部分剔除,骨力毕露。第二句化用了杜甫《七月一日题终明府水楼》之二“何处老翁来赋诗”。有趣的是,杜甫这首诗也是拗体七律。中间二联,“坐久”“到迟”,都与俗世的纷扰忙碌形成对比;“与世隔”“无人知”,尽见其萧瑟寂寥的会心之处。尾联的“蜂房”句很有名,这一比喻也呈现一种漠然的美感。末句的“茶”“藤”,都是体现枯淡之趣的名物。我们可以看到,全诗的所有描写、甚至用典都和文体的拗折契合。因为浑化,所以读来纯粹自然。
陈师道《春怀示邻里》
断墙著雨蜗成字,
老屋无僧燕作家。
剩欲出门追语笑,
却嫌归鬓著尘沙。
风翻蛛网开三面,
雷动蜂窠趁两衙。
屡失南邻春事约,
只今容有未开花。
陈师道的用力处是使七律的五十六字包含更多的曲折。他的诗仿佛“一步一景”的园林,句句有转,句句可味,整首诗或许有浑然的情怀,但这情怀却是由无数动态的念头相续而成,所以显得活泼。本诗的题目“春怀”正是如此,首联两句在句中都有因果(因为“著雨”,所以“蜗成字”;因为“无僧”,所以“燕作家”),用字很密。颔联的“剩”和“归”字凝练:“剩”是“更加”的意思,春日的情怀本不许人孤寂,屋里又是这样惨淡的光景,所以“更”欲出门——我们可以看到这一“更”字的因果,不仅包含了首联,也收纳了诗题,足见匠心。“归鬓”给读者意外的体验,因为“出门”是动作,“归鬓”是名词,其实不能对仗,但字面上又完全对仗。到此为止,意念转了几层,人却还在屋里,下半首继续描写和想象。黄庭坚形容陈师道是“闭门觅句陈无己”,从这首诗可以看出,“闭门觅句”和他心思百转、重门叠户的诗风,或许有很深的关系。
陈与义《登岳阳楼》
洞庭之东江水西,
帘旌不动夕阳迟。
登临吴蜀横分地,
徙倚湖山欲暮时。
万里来游还望远,
三年多难更凭危。
白头吊古风霜里,
老木沧波无限悲。
陈与义的七律句法极疏朗,本质上和“一步一景”、层层转折的诗风相反:不需曲折花巧,而纯然以清刚之气放笔直写。首联的“之”是无意义的虚字,用于七律本是对有限空间的浪费,但陈与义用在此处,恰恰表现了他的风格无须计较空间,颔联仅仅点明了时间和地点,但不加修饰地陈述宏阔的空间,极显大气。颈联由此时此地引出过去人生的经历,展现纵深,因为用了很巧妙的联想(已经游历了万里,还登楼看远方;三年间那么多危难,还要凭倚危楼),所以显得自然流畅。这种风格的七律最重要的是自然,所谓“一气贯注”,流泻而下的“气”不能有一点滞碍之处,所以难处在“虚”而非“实”,苦心思考和刻意雕琢反易坏事。尾联是寻常的吊古语,和全诗一样,没有一句是意外的——意外会破坏清空之美。
陆游《临安春雨初霁》
世味年来薄似纱,
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
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
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
犹及清明可到家。
宋代最会写对子的诗人可能不是苏轼,而是陆游。他的七律数量极多,对偶的质量也很好,引得同时代的刘克庄惊呼:“古人好对偶被放翁用尽!”从另一角度看,说明很多人以为难得的“好对偶”其实是可以批量生产的。他的文学技巧太高,感情也太丰富,以至于反而不容易让人体会他的真诚,尤其是关乎国家的宏大题材,多看就会觉得(也许是错觉)那只是一幅幅“好对偶”,正如发现汤味鲜美来自味精。所以此处选择了一首无关宏大的名作。作者客居京华,在百无聊赖中,注意到了一些有味的细节,写成了隽永的诗句。我们可以看到,好诗比“好对偶”难得的多,就像真诚的哭笑永远不像演员表现的那么多。
元好问《岐阳三首》其二
百二关河草不横,
十年戎马暗秦京。
岐阳西望无来信,
陇水东流闻哭声;
野蔓有情萦战骨,
残阳何意照空城!
从谁细向苍苍问,
争遣蚩尤作五兵?
元好问在七律一道上,掌握了某种诀窍,使他的诗最具沉着之致。此诗就是很好的例子。首联劈入一个惨烈的大背景。颔联其实是用了两个典故,上联用了杜甫的“西忆岐阳信,无人遂却回。眼穿当落日,心死著寒灰。”,将“眼穿”二字融为“望”字;下联用了北朝古歌的“陇头流水,鸣声呜咽”。妙在都是化用,即便不知其典,仍不失为出色的白描。元好问是北魏拓跋氏之后,又是杜甫的继承人,他的诗风也恰恰像这一联的用典,是北朝苍直之气和老杜悲慨之怀的合体。颈联和尾联都以问句结尾,则略嫌单调。尾联之问隐承颈联:既然野蔓都能有情地缠绕战骨,上苍为何无情至斯纵其凶暴?质问上苍是痛苦到极致的表现,《后汉书》中说:“凡人之情,冤则呼天,穷则叩心。今呼天不闻,叩心无益,诚自伤痛。”这也是作者的伤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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