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散文赏读之十五】杨朔：荔枝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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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鸟草虫，凡是上得画的，那原物往往也叫人喜爱。蜜蜂是画家的爱物，我却总不大喜欢。说起来可笑。孩子时候，有一回上树掐海棠花，不想叫蜜蜂螫了一下，痛得我差点儿跌下来。大人告诉我说：蜜蜂轻易不螫人，准是误以为你要伤害它，才螫；一螫，它自己耗尽生命，也活不久了。我听了，觉得那蜜蜂可怜，原谅它了。可是从此以后，每逢看见蜜蜂，感情上疙疙瘩瘩的，总不怎么舒服。

今年四月，我到广东从化温泉小住了几天。四围是山，怀里抱着一潭春水，那又浓又翠的景色，简直是一幅青绿山水画。刚去的当晚，是个阴天，偶尔倚着楼窗一望，奇怪啊，怎么楼前凭空涌起那么多黑黝黝的小山，一重一重的，起伏不断？记得楼前是一片比较平坦的园林，不是山。这到底是什么幻景呢？赶到天明一看，忍不住笑了。原来是满野的荔枝树，一棵连一棵，每棵的叶子都密得不透缝，黑夜看去，可不就像小山似的！

荔枝也许是世上最鲜最美的水果。苏东坡写过这样的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可见荔枝的妙处。偏偏我来的不是时候，满树刚开着浅黄色的小花，并不出众。新发的嫩叶，颜色淡红，比花倒还中看些。从开花到果子成熟，大约得三个月，看来我是等不及在从化温泉吃鲜荔枝了。

吃鲜荔枝蜜，倒是时候。有人也许没听说这稀罕物儿吧？从化的荔枝树多得像汪洋大海，开花时节，那蜜蜂满野嘤嘤嗡嗡，忙得忘记早晚，有时还趁着月色采花酿蜜。荔枝蜜的特点是成色纯，养分多。住在温泉的人多半喜欢吃这种蜜，滋养精神。热心肠的同志为我也弄到两瓶。一开瓶子塞儿，就是那么一股甜香；调上半杯一喝，甜香里带着股清气，很有点鲜荔枝味儿。喝着这样的好蜜，你会觉得生活都是甜的呢。

我不觉动了情，想去看看自己一向不大喜欢的蜜蜂。

荔枝林深处，隐隐露出一角白屋，那是温泉公社的养蜂场，却起了个有趣的名儿，叫“养蜂大厦”0正当十分春色，花开得正闹。一走近“大厦”，只见成群结队的蜜蜂出出进进，飞去飞来，那沸沸扬扬的情景，会使你想：说不定蜜蜂也在赶着建设什么新生活呢。

养蜂员老梁领我走进“大厦”。叫他老梁，其实是个青年人，举动很精细。大概是老梁想叫我深入一下蜜蜂的生活，小小心心揭开一个木头蜂箱，箱里隔着一排板，每块板上满是蜜蜂，蠕蠕地爬着。蜂王是黑褐色的，身量特别细长，每只蜜蜂都愿意用采来的花精供养它。

老梁叹息似的轻轻说：“你瞧这群小东西，多听话。”

我就问道：“像这样一窝蜂，一年能割多少蜜？”

老梁说：“能割几十斤。蜜蜂这物件，最爱劳动。广东天气好，花又多，蜜蜂一年四季都不闲着。酿的蜜多，自己吃的可有限。每回割蜜，给它们留一点点糖，够它们吃的就行了。它们从来不争，也不计较什么，还是继续劳动、继续酿蜜，整日整月不辞辛苦……”

我又问道：“这样好蜜，不怕什么东西来糟害么？”

老梁说：“怎么不怕？你得提防虫子爬进来，还得提防大黄蜂。大黄蜂这贼最恶，常常落在蜜蜂窝洞口。专干坏事。”

我不觉笑道：“噢！自然界也有侵略者。该怎么对付大黄蜂呢？”

老梁说：“赶！赶不走就打死它。要让它待在那儿，会咬死蜜蜂的。”

我想起一个问题，就问：“可是呢，一只蜜蜂能活多久？”

老梁回答说：“蜂王可以活三年，一只工蜂最多能活六个月。”

我说：“原来寿命这样短。你不是总得往蜂房外边打扫死蜜蜂么？”

老梁摇一摇头说：“从来不用。蜜蜂是很懂事的，活到限数，自己就悄悄死在外边，再也不回来了。”

我的心不禁一颤：多可爱的小生灵啊！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极好的东西。蜜蜂是在酿蜜，又是在酿造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是在为人类酿造最甜的生活。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却又多么高尚啊！

透过荔枝树林，我沉吟地望着远远的田野，那儿正有农民立在水田里，辛辛勤勤地分秧插秧。他们正用劳力建设自己的生活，实际也是在酿蜜——为自己，为别人，也为后世子孙酿造着生活的蜜。

这黑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

选自《杨朔散文选》，1978年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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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朔（1913～1968），山东省蓬莱县人。现代作家。著有《杨朔散文集》、《杨朔短篇小说选》，长篇小说《三千里江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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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朔写《荔枝蜜》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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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朔（1913―1968）是中国现代著名作家。山东蓬莱人。抗日战争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发表了大量中短篇小说。1950年作为文艺战士和记者参加抗美援朝战争，写出长篇小说《三千里江山》，热情歌颂了志愿军英雄功绩和中朝人民深厚友谊。这是建国初期的优秀作品之一。杨朔还写了不少的通讯特写等作品。五六十年代他主要写作散文出版过《东风第一枝》等多部散文集和《杨朔散文选》，《荔枝蜜》是其中的名篇之一。

杨朔写作《荔枝蜜》有一段鲜为人知的佳话。

1955年初夏的一个傍晚，山东大学中文系学生郭同文打算就一篇学术论文向刘本炎副教授请教，便信步走进刘老师的庭院。这时，刘本炎正在紫藤萝下，接待一位身材魁梧、风度潇洒的中年人。茶几上摆着茶壶和茶杯，一瓶精致包装的荔枝蜜也放在茶几上。

刘本炎老师介绍说：“这是我过去的学生、作家杨朔同志，远道而来。他从朝鲜回国不久，要在青岛住些日子，准备在这里写作长篇小说《洗兵马》……”接着，又指指郭同文说：“这是我现在的学生。”

杨朔紧紧握着郭同文的手说：“那咱们是同学了。”

郭同文望着杨朔亲切的面容说：“不，您是著名作家，应该是我的老师。不是吗？从您的那些作品中我受到很大教益。”

杨朔幽默地微笑说：“不，数学上有个公式：乙等于甲，丙等于甲，所以乙就等于丙。你是刘老师的学生，我也是刘老师的学生，所以咱俩都是学生，都是同学嘛！”三个人同声大笑。

刘老师把荔枝蜜的瓶塞打开了，一股浓郁的香甜扑鼻而入。刘老师细心地调匀了三杯蜜水，然后指着金黄的荔枝蜜说：“这种蜜，成色纯，养分大，味道好。这是杨朔同志千里迢迢，从南方带来的特产。”

杨朔同志笑道：“这是做学生的一点心意。记得，当年刘老师在蓬莱阁前给我们上课的时候，还讲到过蜜蜂采花酿蜜的事。今日，师生同饮荔枝蜜，当年刘老师讲课的情景又浮现在我眼前。”

“一眨眼二十多年了！”刘老师感叹地轻轻说。

“是啊，二十多年来刘老师一直在教育岗位上兢兢业业奉献自己，看您这满头白发，莫不是让课堂上如雪的粉笔灰染白的？莫不是让深夜备课批作业时灯光照白的？年复一年，如今白发满头，桃李满天下。”

杨朔同志诗一般的语言，说得刘老师的眼圈都发红了。郭同文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杨朔沉思了一会儿又说：“刘老师，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年您给我们讲白居易的《长恨歌》时，曾讲过这样一段故事：唐明皇为了让杨贵妃尝到岭南的新鲜荔枝，不惜劳民伤财，派人骑千里马，命令‘十里一驿’，‘马上七日夜’，把广东的荔枝连夜赶送到当时的京城长安。”

“是啊！”刘老师说：“杜牧写诗描绘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子来’。”

“新鲜荔枝可不易保存，白居易不是说过，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则色、香、味尽去矣！’”杨朔笑道，“千里马再快，也得七日，杨贵妃吃到的荔枝已是色、香、味全无了！”

师生三人围绕着荔枝这个题，谈了不少的话。当杨朔兴致勃勃地谈到，每年夏天在福建、广东、广西、台湾……有七十多种荔枝先后成熟时，郭同文看着他笑道：“您真该写一篇有关于荔枝蜜的散文呀！”

杨朔点点头说：“是的，我有这个想法。坡曾有‘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诗句，我若有缘重游岭南等地，一定好好观察一番，写一篇。”

师生们热烈谈话过程中，还有四个小女孩闯进来。她们听说刘爷爷家里来了一位客人是作家，就嚷着要杨朔给她们讲故事。杨朔见到紫藤萝花上有许多蜜蜂在叮着或飞舞，于是给她们讲了《梦游蜜蜂国》的童话故事。

散文《荔枝蜜》是作家杨朔经五年之久的酝酿和观察才写成的，可见佳作精品成功之不易。1961年春天，郭同文读到了杨朔创作的《荔枝蜜》。后来他还写了一篇《紫藤萝下忆杨朔》的散文，叙述他在刘本炎老师家里同这位作家会见的往事。

《荔枝蜜》六七十年代就选进中学语文教材，这篇课文思想隽永，内容深刻，语言含蓄，充满诗情画意，深含哲理。它让一代一代的广大读者和青少年学生深受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