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风：用文字把过去雕刻成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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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杨岩峰0225 岩峰工作室

——写在王文举中篇小说集《被骗婚的女人》出版之前

文举兄很早就喜欢文学，可限于老家省庄那圪垯的制约，又为家庭生计所累，所以在文学这块场地上，他一直未能长袖善舞起来。直到1977年，他而立之年了，才有一首小诗见诸于出版物，而且还闹了一出乌龙。那时作者无著作权，编辑可以任意将你的作品掰开再重新捏合，与别人的稿子“组装”起来。他的一首小诗就是这样，和另外三人的作品“联合”了，形成的一首12行的小诗，题目叫《毛泽东思想照大巷》。

其实，在中学时代，他便把作文写成了全班之最，老师几乎回回将其作为范文在班上读，他还被指定为语文课代表，同学们称他“文豪”。文举1966年高中毕业，1967年便上安家林水库出伕，公社领导听说来了位“文豪”，便不让他上阵推土筑坝，而让他做工地小报的编辑。

说起来人生像白驹过隙，一晃少年变老年。文举属鸡，这只“鸡”是个忙命，到老也不闲着。管他腰疼腿不好，牙疼胃不济，他还是想着他的文学。这不，在出过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集之后，不声不响，他又鼓捣出来个中短篇小说集！他中学时代的老师，如今是著名评论家的宋遂良先生夸他能干，在即将结束“七零后”就要跨入“八零后”的时侯还要出书，特意打给他一千元钱，算是赞助，亦是鼓励。

已经有好多年不看长篇厚书了，这次是受人之托来看书。嗨，一搭上眼看吧，还钻进去出不来了，直看得我这个同样也是“七零后”的人心情激动，情不自抑，为作者击节叫好，为书中人物命运扼腕唏嘘。说心里话，文举兄的小说写得不错，值得一读。

我们来看一些具体的篇什。

《被骗婚的女人》是一卷鲁中地区农村生活的风情图，是岱下人家的工笔画，是中国北方地区的一组人物素描。徐彩凤被解救青楼从良，遇上了曾是嫖客的孟三秃，孟自报奋勇“帮她重生”，其实是想赚便宜；文举通过徐彩凤的悲剧一生，揭示了50年代初期偏远农村的的落后愚昧。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受尽屈辱蹂躏的徐彩凤跳出人间火坑，满怀希望迎接新生，却被骗继续被摧残。她不甘心，她要抗争报复。她对孟三秃、木传文的报复手段，只有徐彩凤这样身世的人才想得出来，但让读者解恨！《碧玉烟嘴儿》写的是一件五十年代的事：1958年扒坟——其实“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时扒得更狠——村村响应，一片热闹。而这其中人们都各怀心思，干部怕罢免，老百姓是不得不，有“身先士卒”先行跳进坟坑者，却原来是想趁机讨点意外小财。文章无情鞭挞了某些小人物的丑陋和某些基层干部的胆大妄为。而《拐点》中的主人公周鹏是悲剧人物——一个立志成才发奋读书，有光明前途的有志青年却不料在主持正义中“犯罪”。当然是社会于他不公，而他全然不应是罪魁祸首。它揭示的是底层小人物脆弱的无法得到自己掌控的人生命运。同时文举借周鹏的遭遇，大胆揭示当前医患矛盾的深层原因，即医生与病人成了冰冷的买卖关系，那种医患之间最基本的相互信任没有了，医患之间也就很难交流，猜忌、怨恨充斥其间，连续不断的医患纷争也就成为必然。

现在咱们来看看《班花》。它写出了我们这一代人的艰难跌宕的人生轨迹，再现了一代人的爱恨情仇。爱情本是文学创作中叙写不尽的题材，是每个人一生中的必答题。德国文学泰斗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说：“青年男子哪个不善钟情，青年女子哪个不善怀春，这本是人性中的至洁至纯，为什么从此会有血泪飞迸？”然而，不同的时代，又赋予了爱情不同的烙印，它使人为之心动，而且常常是刻骨铭心。张素芹，多么亲切而又熟悉的名字。一个颇为大众化的名字，你，抑或是他的村里、班里也有一个叫什么素芹的吧？而文举先生笔下的这一位素芹，长得水灵、高挑，人见人爱，男同学们个个都希望能有得到她青睐的福份。而有一位捷足先登者凭借得天独厚的优势率先得到了她的芳心——他叫程越。这件事轰动了全班、全校，轰动了全村，惹来多少羡慕和嫉妒。人们在议论：这真是一件再美满不过的婚配。你想啊，程越的祖父是将军，父亲是高干，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当了兵，提了干。可就在这“越来越好”的时候，素芹的天塌了：原来，程越对别的姑娘也擅于递“小纸条”。他，不要她了。这时候，痛苦欲绝的姑娘又落入了另一个“好人”——她喊“舅舅”的一位前辈，他对张素芹的美色觊觎已久，现在恰好乘虚而入。他常常安慰她，乃至上门殷勤“关照”。他是管区总支书记，以后又成为革委会主任，名叫冯一山。这时候，张素芹已经而立之年了，外界桃色传闻的挤压，不能再等了。就这样，当初的“班花”，甚至连“我”亦艳羡不已、心仪许久的张素芹，无奈就范，跟他结婚了。屋漏偏逢连阴雨，谁想这时计划生育正搞得如火如荼，先是冒着生命危险被迫打胎，后害怕将来老了孤苦无依的张素芹，领养了一个小女孩，但这又触碰到“计生红线”——孩子属非法保养，不能落户，不能进幼儿园乃至将来不能上学。张素芹找到在县计生委工作的“我”，咨询“我”，向“我”求助，怎么能躲过这一劫？然而“我”无能为力。她领养的小女孩，见到生人马上就躲到沙发后面的场景，一定会定格在每一位读者的脑海中，让人心碎，让人唏嘘——她将来怎么能成为一名“正常人”？而当此之时，这是“我”能回答得了的问题吗？

读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就如同跟一位文明人的对话。通过文举先生小说集里这些活生生的人，通过这些真真切切的事件，常会唤起读者自己的回忆，让人记忆的闸门洞开，跳出一件件一桩桩旧情往事。使你不能自已，不能自抑。譬如我，读着《班花》，便想到我们家的一位亲戚，她如今生活在山西。1949年的北京，某部副部长与尚处在大学读书的她有染，起初是不得而为之（她跟母亲寄生在担任某部办公厅主任的姐夫家，而那位副部长系姐夫的顶头上司），后来便憧憬当上“部长太太”的幸福生活。令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强令她离开首都远去，否则会影响副部长的“高干声誉”。班花！班花！她与我们的班花张素芹何其相似乃尔！再说这位亲戚，那时已怀身孕，大腹便便。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怎么办呢？她到底应该怎么办？豆寇年华，本应满载理想与希望，她却不得已离开大学校园，离开京城，去了山西，嫁给了一位老工人。这是另一位“班花”，是比张素芹年长一代的“班花”。这位“班花”，当年怀孕分娩生下的儿子今年75岁，而她，则以九十有五的耄耋高龄，依然顽强地生活在山西。而张素芹的被迫引产又是何等地让人不忍卒读，谁能不为其掬一把热泪？

没有虚构便没有文学。文举先生写小说是把手，他很会编故事。在《拐点》里，一开篇写寒门学子周鹏被京城著名高校录取，让人欢欣鼓舞，全村人都高兴。但随着父亲周大有的突然得病，本来就经济拮据的周家，一下子变得手忙脚乱。而当发现医院在“重复收费”的时候，面对着村里老书记给赞助上学的钱都填了医院这个窟窿，周鹏心急如焚怒火冲天。父亲的住院费在天天增加，周鹏只好放弃学业，不去北师大而是去打工挣钱了。但打工挣来的钱对于偿还医院的医药费来说，是杯水车薪，他等来的不是父亲病愈出院的康复，而是律师事务所来代医院催缴欠款。这些，怎能不叫年轻的周鹏心血上头？父亲留下一摊欠款撒手归天了，他必须日复一日靠打工还债。他去贩卖西瓜，被城管粗暴对待，拳打脚踢。恰巧，那天遇到街上因一出“医闹”引起的打斗戳起了他的怨，他的恨，他的无名火，他加入到这“群体事件”里了，他拿秤杆捅进了刘医生的腰间。看似偶然的激情杀戮，实则是积怨的爆发！

“110”警车呼啸而至……

不会写故事，你就不要写小说。不会编排人物，你便写不好故事。我们看《水浒》，你说最厉害的角色是谁？不是宋江，不是李逵，而一个无名的小人物郓哥。他是个卖鸭梨的小贩，想找西门庆，把鸭梨卖给他，不想挨了王婆的一顿打。郓哥挨打，窝了一肚子气，就把潘金莲的事，说给了武大郎，导致了武大郎的死亡。武松回来，又是这个郓哥，把真相告诉了武松。有时候一句话就这么厉害，真是像人家说过的，一句顶一万句。《水浒》的这个章节，如果单独给取个题目的话，我想可以叫做《一句话的故事》。怎么样？故事非常重要吧？人物编排也非常重要吧？靠着它，吸住眼球，抓住人心，引着你往里钻，往前赶。展开篇幅，表达思想，全靠它哩。我想，文举先生是深谙此道的。

读书如同处世。总有很多人，让你懂得了很多事；总有很多事，让你懂得了很多人。文举先生关心底层百姓的人生，他笔下众多人物跌宕起伏的命运，无不让人深思。

文举先生的语言挺好。辞书上关于“文学”的词义是这么解释和界定的：一门关于语言的艺术。是的，它不同于音乐歌曲、美术雕塑，它没法给你直观直感，它没旋律没声响，也没视觉形象，只有一堆方块字。靠它，让你进入它的世界，造成你的爱恨情仇。买卖好不好，看货色品相，而这品相，便是语言，便是你的文字功夫。

当周鹏听到送来北师大录取通知书时，这个庄户人家的孩子“站在墙角低头剔指甲缝里的泥灰”，后来，人们又一次见到他时，“周鹏仍然低头剔指甲缝里的泥灰，眼圈有点发红。”没有生活体验，没有细心观察，是写不出如此的细节的。而唯有这样带有“泥灰”味的语言才能表达得如此真切，如此有感召力。在《班花》里，知道素芹找了高干子弟程越，人们都为其而祝福：“往后您就?着享福吧。”一个“?”字，北方人都懂得它的含义，“等着”“坐享”的同义词。而且，该字有着很强的感情色彩。初始，读着程越来信的张素芹，“天天兴奋得走道都像水上漂”，一个“漂”字，将其轻盈的步履，欢快的情绪表露无遗；“劝解一个失恋的老姑娘，是一件非常棘手的细活儿”，哦，好一个“细活儿”，这个词运用得很准确，很贴切；“那小姑娘步幅小，被张素拉拽得跌跌撞撞，使人想起黄鼬拉鸡”，如今的年轻人该都不知道黄鼬为何物了吧？在过去的农村，可是家家都怕这一出。用来比喻此时的母女俩，惊惧，狼狈，凄惨，尽显其中。在《被骗婚的女人》中，描写村寨生活，小店铺的主人“无顾客则嗑着瓜籽看冷清的街上狗走鸡刨食儿”“话语里带了蜜”，如此等等，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文举兄是位有心人，他从五十年代记事起，就留意省庄街上那些人和事，那些大娘嫂嫂爷爷伯伯们的故事，他记得清清楚楚，且装进了心里头。现在写小说，顺手拈来，一点儿不费劲。

文举上学稍晚，但仍不失为一个早慧的少年。做“文豪”不久，即中学毕业回乡，拾柴禾放牛，在队里耪地推粪，参加大队团支部活动，当民办教师……他啥活没干过，啥苦没吃过。为了能早日转成公办教师，还应聘去了新疆农二师三十三团中学，当起了教书先生。后来因水土不服，无奈回到老家重操旧业继续当民办教师。后经过数不清的波折转正当了公办教师，他很知足，教书很卖力，升学率一直在公社、县排列在前。调泰安三中人高中文科班语文教师，之后又让他改行干了公务员——区计生委秘书。看看吧，老王的生活何等丰富，王兄不亏来人间走一趟。1960年，他亲眼见乡亲饿得没法去坡里偷庄稼，路旁的榆树皮一棵棵被剥得精光；他还亲眼看到为贯彻计划生育法规，年轻夫妇们逃离家乡……当然，他不忘帮他教师转正的同学和老乡，不忘那些年提携、扶持他的公社和大队干部。一幕幕，一出出，这些回忆，这些往事，他用文字把它们雕刻成了永远。

为山水作序言，为草木开扉页，为蓝天白云润笔，为美好的往事立章，为我们的年华走笔引文。这是这个世界赋予作家安身立命的使命。

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的风骨，守着一方天地，静静地绽放属于自己的芳华。

当我们读着这本中短篇小说集，看到文举先生为中国文学贡献了那么多典型形象，再现了中国现代史的一段风尘日月，教同辈和后来人记着国人曾有的眼泪和欢笑。

文举先生：读者，文学同仁们，谢谢您！

2023.11.6

鲁风，著名作家、编辑家、姓氏书法创始人。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在省级报刊发表作品。1971年6月3日，发表了文革开始后山东省第一篇小说作品《党员代表》，同年在《大众日报》刊发散文《山村巨变》，被选入高中语文乡土教材。著有小说、散文集多部。其书法擅长楷体榜书，所创“姓氏书法”作品多被国内外爱好者收藏。现为《泰山文化》执行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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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如同处世。

草地兔

读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就如同跟一位文明人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