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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2 09:1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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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细节的重要性在不同场合被反复强调,但细节在多数人的认知中还是被定位为细枝末节,即使有瑕疵也是无伤大局的小错误。在文学创作中,以大为美的观念由来已久,影响深远。新世纪以来,对鸿篇巨制的重视程度进一步提高,不少作家追求时间跨度的久远、主题的宏大、气势的磅礴,但在趣味的深化、境界的提升、内涵的丰富等方面着力甚少。要靠大部头的创作才能奠定文学史地位,文学界在这一点上似乎形成了普遍共识,为此越来越多的写作者一出手就是长篇小说,却忽略了语言的推敲和结构的斟酌。一些在网络连载的类型小说为了吸引粉丝持续跟读,更是刻意拉长篇幅,动辄数百万字,即使热闹一阵,但终究是过眼云烟。曾经有不少文学界人士为鲁迅没创作长篇小说而感到遗憾,但就艺术质量而言,鲁迅对文字的珍惜和敬畏,恰恰为文坛树立了一个榜样,诠释了“少即是多”的艺术法则,文学永远不应该以字数论高下。与写作的规模相比,臻于至善显得更为重要,文学精品应该以细微的笔触挖掘丰富的人文意蕴,挺进人的生命感觉更为柔软的地带,这类创作在艺术上具有更强的韧性,具有更持久的生命力。
文学作为人学,当然要弘扬爱与正义,追求真善美。对细节的重视,在某种意义上是对小的尊重和对弱的疼惜。值得注意的是,那些历久弥新的文学经典都不会用大道理压人,而是从小处入手,尊重每一个卑微的生命个体,从他们守护尊严的艰难中洞见人性的光辉。文学最能打动人的地方,并不是对成功者的追捧,恰恰是对失意者怀有一种将心比心的体谅与共情,以悲悯情怀凝聚人性的向心力,促进社会的和谐发展与文明进步。
从1990年代以来,受市场化潮流的影响,文学创作的快餐化、粗鄙化、新闻化成为无法忽略的现象,追求速效的速成作品多了起来,文学性淡化是这类作品的通病。如果细读作品,不难发现这类创作的细节类似于规模化生产的预制件,作家按照已有套路,轻车熟路地将这些部件组装成产品。越来越多的写作者习惯从铺天盖地的新闻、流言中挖掘素材,其写作趣味、操作方式、文本构成都表现出同质化趋向。在这些作品的细节中,不乏经过小幅度改装的新闻事件、手机段子、流行语汇,而且这些元素大都没有有机地融入作品的整体框架,读起来有一种明显的游离感。有些作品读起来像大杂烩,五花八门的信息被随意地拼贴在一起,缺乏那种独有的“灵氛”。在技术进步的推动下,电子文化的扩张正在重构文化与文学的版图,数字化手段不仅更新了文学的呈现方式,而且悄然地改塑文学的写作方式与存在方式。2017年,人工智能微软小冰写出来的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由北京联合出版公司正式出版,旋即引起文坛内外的关注。2023年,ChatGPT横空出世,更是引起广泛的热议。文学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是一种创造性的生命活动,文学性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具有形式感的生命性。如果文学成为纯粹的数字化行为,语言成为一种器件化的符号,文学与生命的关联方式势必被重置,其关联程度也将不断弱化。尽管文学与文学性都会不断遇到新的挑战,但我坚持认为文学性的根基是文学对生命的呵护与表达。
在当前文学创作中,细节的雷同已经成为影响文学品质的突出问题。细节的雷同是想象力贫困和创造力匮乏的体现。在这些年婚恋题材的小说与影视剧中,夫妻感情破裂时常会围绕着结婚照演戏,或凝视或摔打,像傀儡一样做出一种按部就班的机械反应。按理说,每个作家观察同一个对象都应该有自己的角度,其笔下的细节能够显现自己的个性,展现自己的修养与魅力。不无遗憾的是,在同类题材的创作中,作品的主题、结构、人物关系、语言风格都如出一辙。“类型文学”的话题在这些年有一定的热度,“类型”在某种意义上圈定了创作的范围、趣味与目标读者,但“类型”并不意味着明目张胆的复制,更不是变相的抄袭。“类型文学”的奠基之作大都在吸纳前人智慧的基础上另辟蹊径,承前启后,具有鲜明的独创性。譬如被奉为仙侠小说鼻祖的《蜀山剑侠传》,跟此前的侠义小说相比就有不少新的叙事元素。2014年8月,我参加了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的评选,其中有百分之三十左右的参评作品描写农民工进城的遭遇。这些作品大部分缺乏审美辨识度,细节雷同的现象较为突出,比如不少作品都绘声绘色地讲述临时夫妻的故事,还有不少作品写农民工讨薪的经历,索薪的过程与方式千篇一律,有十几篇小说都会让人联想到某一则在媒体上广泛传播的新闻。我曾经将小说文本与新闻文本进行对读,发现小说并没有提供有价值的信息,在某种意义上成了新闻的改写版本。最近十年,乡土题材创作出现了触底回温的现象,写扶贫的、支边的、回乡创业的多了起来。这当然是好事,表明越来越多的作家开始思考新时代乡村如何实现振兴,如何打造乡村治理的新格局。不应回避的是,不少作品题材撞车,而且细节大同小异,不少作品的情节主线都是办合作农场、开设农家乐、直播带货,了无新意。为了增强吸引力,这类作品常常会设置一条贯穿性的爱情线索,主人公在拼搏的过程中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伴侣,事业与爱情齐头并进。读完这些作品,不难发现一些作者对乡村生活不仅缺乏深入了解,而且是疏离的、隔膜的,他们笔下的乡村图景缺乏真实感,是一种主题先行的推断与想当然的预设。
不应回避的是,作家的自我重复不再是个别现象,某些细节在同一位作家的不同作品中反复出现,表明在功利化追求的影响下,作家过分看重量化指标,削弱了作品的艺术质量,使得作家的想象力受到抑制,创作出现竭泽而渔的倾向。文学细节的艺术质量和作品总体的艺术水平构成正向的关联,细节失真或者细节移植看似小事,却是作家无法辩驳的硬伤,这也从反面说明了要保证创作的艺术质量,必须重视细节的打磨。
语言的粗糙是近年文学发展中不容忽视的问题,一些作家写得太快,语言泥沙俱下。在图像文化影响日隆的语境中,文学语言的独立性与自主性不断受到冲击。越来越多作家的语言风格呈现出视觉化倾向,强化语言的直观性,不少叙事作品都向剧本靠拢,听觉化的人物对白和视觉化的场景展示成为作品的主体内容。作家语言的辨识度出现弱化的趋势,不同创作者的语言相差无几,不少作家只求浅表层次的传情达意,缺乏风格化的探索,直白粗浅的小白文大行其道,在文体上也缺乏锤炼和磨砺,随波逐流的流水账体颇为盛行。我们现在看网络新闻或网络小说,错别字和语法错误俯拾皆是,有时都看不明白作者想说什么。如果说风靡一时的网络流行词是语言创新的一种表现方式,那么不时遇到的满屏天书提醒我们应当警惕语言失范的苗头。文学语言的同质化必然削弱文学作品的文学性,个性化的文学语言是建构文学性的基础。
对于文学创作而言,语言既是细节,也决定整部作品的品质。俄国学者雅可布松认为“文学性是文学的科学对象,亦即使该作品成其为文学作品的那种内涵”。他认为文学作品的语言之所以有别于其他语言,在于被赋予了文学性。基于对语言的重视,他将言语类型划分为“情感型言语(以说话者为中心)、应用型言语(以参照系为重心)和诗性言语(以表达本身为重心)”,认为“文学性”就存在于文学作品的语言之中,诗性语言就是具有文学性的语言,其特质是具有审美的功能。他认为:“诗歌性表现在哪里呢?表现在词使人感觉到是词,而不只是所指对象的表示者或者情绪的发作。表现在词和词序、词义及其外部和内部形式不只是无区别的现实引据,而都获得了自身的分量和意义。”
就文学语言而言,具有经典意义的作家都以独有的方式追求语言的自觉,像鲁迅、沈从文、孙犁等作家的语言都有鲜明的风格,老舍、赵树理等作家在将方言土语引入文学创作的过程中,力图做到如盐入水,有味无痕。细节要生动、饱满,离不开高超的语言技巧与细腻的语言感觉。成功的细节能够直抵人心,触动读者内心中隐秘的情感开关,拨动他们的神经末梢,同频共振,引发内在的共鸣。正因为细节的千差万别,文学才以其非凡的表现力,珍视每一个生命的独特之处,描绘出每一片叶子的叶脉、色泽、生长轨迹的不同。
现在各行各业都在推动高质量发展,要实现文学的高质量发展,应当发扬工匠精神。不少作品在细节方面的粗糙,不仅是写作者能力的问题,还是一种态度问题。有些写作者对文学和语言都缺乏必要的敬畏感,总是以赶任务的方式紧跟潮流,敷衍了事。工匠精神包含敬业爱岗的职业精神、追求卓越的创新意识、执着坚韧的专注品质,模范的工匠们精益求精,一生做好一件事,对细节有很高的要求,力争做到完美和极致,把打造精品作为人生目标。有艺术雄心的作家应该写得慢一点,写得少一点,写得精细一点。我想只有这样的作品才能经得起时间的淘洗,因具有无可替代的独创性而成为文化积累。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文学院。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当代文学期刊发展史”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18ZDA266。原载《当代文坛》2023年第6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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