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不是写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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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次：A05来源：宝安日报    2023年12月03日

黄启键

与许多人的口才相比，我显得木讷。

散文集《一滴敢报江海信》出版后，有人邀请我参加一些讲座、访谈、对话活动，分享散文写作经验体会，我都婉拒了。偶有些小场合，讲到某个篇章写作过程的小故事，友人手一拍，说这挺有意思的。

不善讲故事的我，便用文字的方式把写作背后的故事做了些许梳理。

记得是在2012年底开设微信账号的，当时觉得是挺方便的工作通讯方式。一天，一位与我一样在20世纪80年代读师范学校的五华小老弟，讲了他的行善积德、孝老敬亲、教育子女、感恩社会、锻炼身体、激情工作、快乐生活、努力学习等八个“不能等”的人生“不惑”感言。我稍作整理，于当晚首次发了个微信朋友圈。没想引发不少人的同感，甚至有朋友凌晨时分还在回应。微信朋友圈交流就这样开始了。

一天，有位20多年未联系的友人打电话告诉我，问我是否写了篇《百忍成金》的散文，说这散文使其一位“万念俱灭”的朋友深受启发，打消走绝路的念头，迈过了坎坷。原来我于2013年结合自己人生体会、写老家百侯镇百忍楼故事的一篇小散文，经人推荐在报纸上公开发表后，还帮到了素昧平生的读者。我半信半疑之际重新审视自己的文字，觉得自娱自乐的写作分享能引起他人共鸣，还可帮助他人，是挺有意义的。同时确立了一个小目标：所写的文章，须达到报刊公开发表水准。回首十年书写，深感善意的文字是有价值的。

高强度的工作运转，曾使我一度感到不堪重负。这迫使我逐步缩减业余活动圈层，增强自律，也使得工作之余的时间多了起来。而此时，写点小文章便成了一种消遣和放松方式。写的和发表的多起来后，建议出书的声音也多起来。我便与好友阿凡商量，把新写的散文连同以前在报社工作时写得较好的评论员文章等一起结集出版。阿凡挺有经验，不多久便整理文稿，找人简单设计了内页和封面，把一个有10万多字的书样《大道江行》打印了出来。我甚至想把此书当作五十岁的纪念。但我内心并不满意，觉得这几年写的散文与以前的评论文章体裁类别不同，放在一起不协调，且过了特定时期的文字，除了对自己有纪念价值并无多大的现实意义。更何况自己的写作还在提高之中。在不满意的状态中，出书一事便放了下来，一放就是九年。

自2018年创设“出门一笑大江横”微信公众号后，新的散文作品我先在公众号刊发，然后才投给报刊。我发现，新媒体的发布分享转发方便，还可及时收到读者的反馈意见。回看此前五年的几十篇散文，觉得与公众号创立后的写作已有较大的差距。那些已在报刊发表的散文，要上公众号必须经过伤筋动骨的修改打磨。我算一个乒乓球爱好者，前几年打球之余先后写了《我知道了》《赢球的习惯》《捕风的汉子》三篇散文。曾想把这三篇分别或者合成一期在公众号推送，反复权衡，觉得都不适合。于是便另起炉灶，整合素材，重新写了一篇我与八个球友“铁血拼杀”的散文《想赢不怕输》。没想到此文在公众号推出后，如乒乓球快速打法一般迅速传播，成为一时热文。新书出版后，友人拍了个父亲与女儿在球馆展卷阅读《想赢不怕输》篇章的视频发给我。还告诉我，有的人就因此文特意购买此书一睹为快。初步计算，有33篇已见报的散文与打乒乓球的那三篇一样，只好放在剪报本里存念了。公众号能保有4.3万粉丝，且推文点击量较高、新书保持热销与散文质量把控不无关系。宁缺毋滥，但求品质，这也就成为我写作的一个信条。

有句话说得好：等待，是为了遇见。无论是在工作的职业状况，还是在闲暇的生活中，我不刻意去挖掘，却往往能与许多给人启发、感人至深的人和事相遇。

那天在青锋办公室，见他贴满报表与字纸条的办公座椅后墙上，用透明胶纸粘着两枚一角钱硬币。好奇问起来由后，引出青锋1991年开始闯深圳的故事。他当时四处找工作，家里带来的盘缠仅剩两枚一角硬币。他不放弃努力，在华强北电子市场靠0.1平方米的柜台卖电子产品起步，发展到创办企业成功上市。他把自己形容为热爱经商、善于经商、在经商中能创造价值的“刺猬”。那细微的硬币，成了他不忘来时路、保持奋发劲头的警示。我以此题材写成《他要做刺猬》一文不久，又获知他因为丢掉一个烂锅，而被认为锅盖不能扔还可以用的老母亲骂“败家子”的细节。他母亲用微信发来他当年离开杭州萧山在深圳找不到工作，向母亲诉苦的信件照片，告诫他不要忘记过去的苦。我联想到被员工称为“老董事长”的青锋父亲，名下拥有数亿价值股份却仍津津有味在公司捡垃圾一事，结合他在公司每月15号的“忆苦思甜日”和集体参加献血、捐助地中海贫血患儿等事迹，写了《老董事长捡垃圾》一文，揭示了一个青年企业家的内心：不忘本是感恩文化的底色，感恩是不忘本的真情表达。

在《英雄不是我》的开头，我写道：人世间总会有些机缘使人难以忘怀。那是腊月的一天，我走进深圳北站片区一公寓去慰问退役军人老孙。我了解到他作词并获奖的歌曲《真正的英雄不是我》，问起了他的经历。听他淡淡地讲起从战场上回来后，践行牺牲战友的嘱托看望战友母亲。在参加逾百名烈士善后事宜过程中，他发现还有类似的三户失独烈士家属，并发誓：替烈士当儿子。一言既出，他花了31年时间，倾其所有地照顾七位失独老人。我被老孙的气概感动，用饱蘸泪水的笔写了一位不是英雄的真英雄。

初见李晓光，内心愕然。我不忍多看这个20多年前的深圳大学学生，在全身76%重度烧伤之后留下的伤残。他与残缺的身体抗争，以不给自己退路的意念，在一大型工业企业创造了600多项专利，获得成功。在《大丈夫只能向前》一文中，我为顽强的生命礼赞。新书收录了此文，我签字奉送。他收到书后，发来用仅剩两个关节的手捧着书的照片，回了几个字：“书收到了，谢谢！厚重、满满的爱和正能量。”我想，他一往无前的英雄血气、对生命的满腔热爱，不正赋予书中文字正能量吗？

真诚待人，往往获得真诚的回报。我遇到许多人，在友好坦诚的交流中，他们愿意把人生故事分享给我，也就使得我的写作有了活水之源。有几年的国庆假期，我在老家大埔见到旅居马来西亚的华侨昆伯。有感于他多年携带儿女裔孙，行程4300公里，坚持每年回乡谒祖、回馈乡里的故事，写了《万里归心来时路》。我的同学阿海在其外婆期颐寿宴上，分享了老人的长寿经，便成了我写《养怡之福得永年》的由头。认识回到深圳办企业的华侨刘博士，成为坦诚交流的朋友。闲谈中，他以工作为乐的内心世界被我写进了《安知鱼之乐》；在三年疫情期间常在隔离酒店日行万步的超然态度被我写进了《飞天马山景物记》；还有他高中毕业后回乡务农时给秧苗捏肥过程被粪溅得满头满脸的窘态成了《贫困记忆》里的素材。公众号散文推送第100篇，我计划写“世界长寿乡”的长寿文化，得到了30多年前在大埔工作时的老同事真心支持。我深入二位百岁老人的家庭，获得极为珍贵的素材，以《百岁人生何足道》为题，写了长寿之乡的长寿之道。也让百篇散文结集出版打了圆满的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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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圳龙华民治的一个小区，老卢和老江是我多年的老友，他们彼此还是邻居。在老卢家作客，曾与他坐在藤椅上的老母亲多次交谈，有次去他家时，发现他母亲不在，才知道进了医院。此后，老卢尽心尽力照顾老人，直至五年后老母亲离世。散文《一把老藤椅》中的藤椅，便成了一个孝子30多年尽孝的见证。两年前，我获悉老江长达九年时间照料身患阿尔茨海默病的老母亲一事，他说母亲虽然早已没有思维意识，但母亲还在，他回到家，至少还有声妈妈可以喊。就这句话，深深打动了我，所写《晨昏莫忘亲嘱咐》也感动了许多人。此文已发了两年多，而这个故事时至今日仍在继续。

朋友大都对我不设防，这是难得的品格认可，我挺受用。“理工男”树立在成为工业生产“制造男”后，遇到许多企业生死存亡的焦虑，我写了《抵御焦虑的方式》。因工作我走进一社区，见到“过劳肥”的裁缝店老板，了解其每天坚持在八平方米门店工作16小时，靠针头细角、多种手艺谋生的不易，她成了《难易之间》的主角。我在老家坳背村老围家里，我见到了剃光头、光膀子制作豆腐干的阿读，他用诚实的劳动为寂寞的山村带来生动的烟火气，于是有了《围屋里的小作坊》。“深二代”兼“富二代”小乔，在我听他讲“扣篮”梦想的两年多时间，把自己爱好、擅长的篮球运动做成了在深圳颇具规模的体育产业，这便有了《扣篮王梦想》的故事。老洋讲家事：辛苦抚养的外甥女竟然是被“掉包”的。他娓娓道来，发现“外甥女”是假的后，又找回真的外甥女。这可以拍电影的真实而离奇故事，写进了《真爱从来不缺席》篇章中。

常常，我在散文作品中，既是亲历者，又是写作者。我由一名报社的通讯员，直接成为一家报社的总编辑、社长，是文字工作给我创造的事业机会。我在报社的10个纸上春秋，就成了引以为豪的经历。由此所写《折折叠叠为了谁》一文，标题取自流行歌曲《千纸鹤》的歌词，寄托了我作为一名报人的理想、情怀和感恩。我有幸参与一个区级机构的筹建，组建过一支专事机关文本写作的队伍，知悉其苦乐，见证其成长。我把他们“写材料”中的历练写进了《码子生涯苦亦甘》，告诉人们鲜为人知的“笔杆子”“刀笔吏”们“世事洞明”之艰涩、“人情练达”之甘甜。

有人说，我的散文有着鲜明的在场性。我想，这是我多年新闻工作中“不到现场不写新闻”的职业操守，在写作中留下的烙印。出差到泉州，我被这座获评世界遗产的千年历史文化名城深深吸引。为了不影响公务行程，我在开元寺门口认识骑三轮车拉客的张师傅，连续三个早晨，随他穿行在大街小巷，真切体验鲤城的人文风土。我从“骑行”切入，用现场感的笔触写的《鲤城骑行记》，自然就有了新意。曾根据一友人讲述其父母50多年养育先天极度残障女儿写的《青山遮不住》一文，有读者觉得还可以深度发掘。于是我抽空驱车500公里来到梅江边找到了已是耄耋之年的这对客家夫妇，把所见所闻写成了《只有付出的慈爱》。我想，对这样感动人心的真情故事，我的付出值得。

每一篇散文后面都有独特的故事。偶遇20世纪90年代初在县委办公室工作的同事，谈起当年考入宝安县机关工作的经历和当年现场写调研材料的故事，写成《考试进入宝安县》。没想到此文在不少年轻读者中引起不小反响，他们说，从中看到深圳广聚人才和年轻人奋力进取的时代印记。我的散文也使得存储于内心的记忆显影出来。《那年那月中师生》里1980年初中毕业后考入梅州师范求学经历，唤醒了那个年代中师生的集体记忆。《遥远的青春》使得曾在农村生活的“顽童”找到许多共同话题。而《人生能得几清明》《没有你哪有我》《梅潭河月色》《我的老师何其严》等篇什中，有着我对祖母、姑父、叔公、老师的刻骨铭心的追思。

每到一个地方，我总喜欢走走看看，流连于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观，有些地方难免就留下重游记忆。去过多次丰溪林场，便有了《又到丰溪看翠竹》《探幽寻道山水间》，感谢这里的翠竹净化了我“人贵有志”的抱负和“有志者事竟成”的信念。多次登顶阴那山，我在《猛志固常在》中写下了其中两次经历，表达人生砥砺的心志。相隔19年，两次在福建连城见到老校长，写下《培田再遇老校长》，连同许多客家城邑记忆的《归读客乡》，传递了客家传统文化经久不衰的魅力。

在文字书写中，我反复盘问自己，所写文字合逻辑、有思想吗？年轻时钻研过几年哲学，也就给自己的写作增加了思辨的意味。我结合被别人批评、批评别人，乃至在每日复盘的自我反省修炼，写成了《自省自励的境界》。还有如何保持谦卑、踩准节奏规律、掌握快慢平衡以及保持洁净、把控情绪、懂得知止等等，都是用心生活的一些心得小盘点。

知行合一，在我看来是人生最大的难题。他人的故事、自己的故事，无疑在文字表达中深化了自己的认知，督促自己的行为。为了写《一颗星的光源》，我去过田家炳的故乡大埔银滩，采访过他的宗亲，看了八遍他写的《我的幸福人生》。写着写着，我产生尽力做点善事的冲动。于是，我找来身边无偿献血达人小方。在写他献血事迹的《鲜血的传续》一文后，近一年来我也接连参加献血，以“献身”实际行动深切践行文章的主题。

显然，书的背后还有许多故事。甚至，我写散文的这十年，还有内心磨砥和心灵成长的故事。篇幅所限，也不能浪费读者大多时间。如有兴趣，就到书中的字里行间品味吧。

我深知，我还没有资格讲些“创作谈”。书中所写的人物、事物、人文、风景，表达的思想、情感，都是客观存在，而非凭空杜撰。散文的真实，使得其写一篇少一篇，因此我珍惜可供写作的素材，以及背后的人和机缘。我觉得，写作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真心值得崇敬的，是伟大的时代造就，是人们真诚善良的创造。我只是获知者、亲历者，一个习惯带纸和笔的忠实记录者。

在写作此篇时，传来《一滴敢报江海信》一书在出版五个月内第五次印刷，发行2.5万本的消息。有人曾问我此书为何再三加印，如此畅销？我无以回复，只能在此表明，书中的故事不是写出来的。

有龙则灵

故事不是写出来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