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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dongzi

奈保尔,冰与火丨毕飞宇解读《布莱克·沃滋沃斯》

 楼主| 发表于 2023-12-15 16:08:13 | 查看全部
自由行走的花:《布莱克·沃兹沃斯》中三种诗人之痛

王川行

在短篇小说集《米格尔街》的《布莱克·沃兹沃斯》那一篇里,作者奈保尔描述了一个具有“乞丐”和“诗人”双重属性的男人沃兹沃斯。

就像一个传记类故事,乞丐诗人是主角,但是视点人物是小男孩“我”,通过“我”和诗人的相处,从外部走向内心的层次性展现。

作为一个诗人,会尤为明显地形成两个世界的照应:外部客观世界对你的显影,和你内心世界的显影。

奈保尔为这个诗人的层次性写出了三种诗人之痛:从现实层面的“面包”;到情感关系层面的爱情的“树的姿态”;再到诗人本体中“未完成的诗作”之痛。

故事的主角是诗人,因此三种层次的诗人之痛也是故事的三个层次。



奈保尔
小说中第一种诗人之痛:现实之痛的面包。

首先,在身份的设置上,一种乞丐和诗人并置的设置,就已经在冰山之下隐显出诗人的现实之痛,诗人都沦为乞丐了,那还不是现实之痛吗?

所以,这层现实之痛是通过反写来完成的。

“现实之痛”的详细写作是这样的:

当奈保尔写他“乞丐”的身份时,把他当做一个诗人来写:

当主角沃兹沃斯溜达到视点人物小男孩的家门口时,东张西望地,我们都看见过乞讨者往家门口来的景象——拿着茶缸,背个布袋,蓬头垢面,嘴里唱念着,这是在干什么?当时是乞讨,总不能是来演员试镜。

但是奈保尔将这个乞丐身份搭上了诗人的呈现:『我想看看你们家的蜜蜂。』

一个寻求面包的行动搭上一个再过现实没有的乞丐身份,嘴里说出的却是如此诗意的请求,要是天下的乞丐都这样,那还不饿嗝屁了。

这相当于一个杀手出去执行任务,租个房子,喝点牛奶,养盆花,突然想贯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开始帮助弱小。

当这个乞丐表现诗人身份,我们都在期待他怎样诗意,他来了一句:『这本描写母亲最伟大的诗篇,我打算贱卖给你,只要4块钱。』

一般谁会说这种话?骗子,但骗子说来,如果你拆穿了你只会觉得他可笑,觉得他的嘴脸很讨厌,但沃兹沃斯不一样,他是在一种你期待的身份里制造了一种反差,而且这种反差是另一个极端。

这叫作“寓谐于庄——滑稽”。

《羞羞的铁拳》里沈腾出场的时候,从高处飘然飞下,当观众沉湎于这种高手的show时,他卡擦一个趔趄,跪倒在地,瞬间变成丢人现眼。

周星驰爱用这一招:《功夫》里阿星将火云邪神带到琛哥面前,看不惯他拽拽的样子,向他展示沙包一样大的拳头,当观众以为他要给火云邪神来一拳时,阿星却只是在火云邪神脑门上点了一下,就已经吓得撒腿就跑。

沃兹沃斯的身上带着一种荒诞感,这个荒诞感是来自于现实的,带着一股悲剧性。

作为一个诗人,但是他却混成了乞丐,乞丐的外部行为让他成为最底层最没有尊严的一类,可是当了乞丐又没办法好好乞讨,心不定啊,内心没有泯灭的诗人意味,使他到处品味人间的可爱之处,这种巨大的张力是在人物的内外之间的。

就像《魂断蓝桥》里的玛拉一样,在遇到罗伊之前,她是优雅的舞蹈演员,配上帅气的军官,两个人简直天造地设,而且玛拉为了爱情勇敢地反抗剧团老大的控制,毅然决然辞职跟罗伊奔赴,然而就在这时战争来了,罗伊去参战,同时一个报道的误会让玛拉误以为罗伊战死。为了谋生,玛拉变成了一个妓女,可是就是这个经历,让她再次遇到罗伊时无法面对他和他的家族。

《魂断蓝桥》是命运的荒诞,其中人物的命运是被战争的时代环境所裹挟:从优雅的舞蹈演员沦为妓女,从勇敢地为爱奔赴到下不来生活的马只好苟延沦为妓女,最后却因此失去爱情。

至于说到在这个小说里第二种诗人之痛:关于爱情。

要找到乞丐诗人沃兹沃斯的“爱情”之痛,我们要从别的地方入手:两个诗人的情感匹配。

什么是诗人最重要的品质?在这部小说里呈现的是审美,同理心,它们养成了诗人的心灵,促成诗人对世间可爱诗意的捕捉。

乞丐诗人沃兹沃斯刚出场的时候,在视点人物小男孩“我”的家门口晃悠,说想看家里的蜜蜂,对于这样一个穷困潦倒脏兮兮的乞丐人物,如果是别的人早就忽视了,甚至于驱赶,但是“我”没有,我向妈妈发出请求,能不能让他看蜜蜂,而且我跟沃兹沃斯聊得很好,问他是什么职业,问他看见牵牛花为什么会哭,还问他的诗集能不能卖出去呢?

认真对待生命中的每一个人,说得鸡汤点:不要瞧不起人,要心怀爱。

就因为这点,一周后,小男孩放学了看见乞丐诗人在门口等着自己。

乞丐诗人为什么等他呢?原因是想邀请小男孩去自己家里看看芒果树——『有棵西班牙港最好的芒果树。』,请他吃那上等的芒果。

来,我们验证一下,诗人会不会以为错了,小男孩“我”是不是真的有同理心呢?

确实有,因为一周后他们相见了,乞丐诗人来找他吃芒果,小男孩看见诗人上来就问:『卖掉诗了吗?』

看看,孩子心里一直挂念着一个萍水相逢的乞丐呢!

这也是乞丐为什么来的原因,一个乞丐不忙着去工作乞讨,去一个小孩家里等着小孩是干嘛呢?而且乞丐从来去别人家是为了乞讨得到东西的,怎么会主动邀请别人给人东西呢(请吃芒果)?

这里写出了两个东西:诗人的审美意识;诗人的情感需求(诗人之痛的萌芽露出来了)。

因为诗人有情感上的诉求,他接收到小男孩具有同理心的信号,所以说他也是一个诗人,而且会是最好的诗人,乞丐诗人沃兹沃斯发出的出的是一种诗意勾连的情感匹配请求。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现在终于有个觉得我不疯癫的孩子,把我当回事,把我放心上,所以,我觉得他也是个诗人,我当然要把我最好的东西,我用诗人之眼看见的一棵最美的芒果树告诉他(注意,这棵芒果树不一般)。

对待跟他一样的人,沃兹沃斯才会流露出诗人的心灵。

他们一起看了这棵芒果树,小男孩还一口气吃了六个芒果,吃得芒果汁顺着手流到胳膊上,弄得哪里都是。

接下来要揭晓小说的第二种诗人之痛,但是在这里诗人使其延宕了一下,而且这个延宕用的很好——

小男孩“我”吃完芒果快乐地回家了,可是被妈妈看见我跑出去疯玩,还吃得浑身是芒果汁,拿着鞭子揍了一顿,鼻子都打流血了,我哭着跑出家门,无处可去,我又来到沃兹沃斯家。

沃兹沃斯开始安慰我,他用什么安慰我呢?诗人之眼——带我散步,教我认猎户星群,感受自然的诗意。

后面我问了沃兹沃斯一个问题:『沃兹沃斯先生,你为什么留下了院子里的这些灌木,它们不会使这地方变得潮湿吗?』这里是指的沃兹沃斯住的院子空间,和那些连同芒果树的灌木。

沃兹沃斯说了一个故事:

『从前,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相遇了,然后相爱了。他们深爱着对方,于是结了婚。他们都是诗人。小伙子喜欢文字,而姑娘喜欢草地、花朵和绿树。他们在一间小屋里生活得很快乐。有一天,女诗人对男诗人说,‘这个家将要有另一个诗人了。’但这个诗人并没有出现,因为姑娘死了,小诗人也随她去了,死在了她的肚子里。姑娘的丈夫非常悲痛,说再也不会去碰姑娘花园里的任何东西,所以花园保留至今,草木恣意地生长着。』

首先来说奈保尔为什么“延宕”一下?

因为乞丐诗人接下来要和“我”说的是他一生之痛,所以作者选择在“我”体会了痛(鞭子炒肉丝)之后,由诗人来为他疗伤,两个人同频了,才慢慢说出自己心里的痛,而且诗人是云淡风轻地说出来的。

我们都呈现出痛过之后的样子,我们诗人,都要学会吞咽伤痛,舔舐伤口。

再说这个故事,由此而知,这个芒果树它不是芒果树,它写的是爱情,这不是“西班牙港最好的芒果树”,这是诗人心里最好的爱人。

那么又为什么请小男孩来看看呢?

因为故事里那个“小诗人”死了,他没见过父母亲一起生活的花园与芒果树,没有尝过芒果的味道,在今朝今日,此时此刻,诗人遇见了“我”,一个未来可能是最好的诗人,他要带“我”来看看他的挚爱之物。

看看那芒果树,吃得满手都是芒果汁的样子。

如果在生活中,这是一种生命情趣的美:父亲在院子里看着自己的孩子吃自己种的大芒果,吃得满手都是,他会宠溺地耸肩地毫无办法地看着自己那个傻孩子。

就像大家看《爸爸去哪儿》里Jasper吃火龙果吃出了个烈焰红唇后茫然无措那种情感一样。

可是本该作为父亲丈夫的乞丐诗人看不到了,他只能邀请他新遇到的小诗人朋友“我”一起看一起吃,这是很苍凉悲凉的。

本质上,诗人心里怀着这个“痛”,他遇到正眼看他的小男孩“我”,他强烈的情感渴求发生,他把“我”在情感上看作他未曾谋面就已夭折的孩子。

怎么得知这是诗人心里的痛?因为他至今没有改动花园里的一草一木。

小说中第三种诗人之痛:未完成的诗作

诗人沃兹沃斯开篇告诉小男孩“我”自己是一个最伟大的诗人,后面又告诉“我”一个“秘密”:自己正在写一首世界上最伟大的诗。

我把诗人“要写一首世上最伟大的诗”看作他的戏剧目的,他的戏剧行动是通过乞讨,乞讨一方面是为了谋生,另一方面是游历人间捕捉万象的诗意。

那么沃兹沃斯真的是一个乞丐吗?

小说里是通过视点人物“我”的发现,来说沃兹沃斯是一个乞丐,因为在他出现之前,米格尔街已经出现过四个乞丐了,而且这四个乞丐每天都会来,在这样一种日常化的氛围中,当“我”看见沃兹沃斯,自然而然地把他当作一个乞丐。

因为奈保尔从未在全知视点上把沃兹沃斯称作一个乞丐。

所以我们把沃兹沃斯的乞讨称作“晃荡”吧!怎么样来证明他确实是在晃荡,是在“游历人间捕捉万象的诗意”呢?

原文中“我”问既然没有一个人买你的诗,那你为什么还要继续转悠呢?沃兹沃斯说:『这样我能看到许多事情,我一直希望遇见诗人。』

而且在原文里后面的部分,“我”问过沃兹沃斯如何挣钱谋生呢?

『每年在卡里普索的季节我都要去唱小调。』

『那够你一年的开支吗?』

『足够了。』

所以沃兹沃斯不靠乞讨谋生,只是世人把这样一个诗人常规性看作乞丐,就像大家总爱把搞艺术的人看作不务正业,把自由职业看作社会闲散人员,把洗脚城的按摩妹看作妓女小姐,把张伟丽看作恋爱中很暴力……

当然了,也怪米格尔街人才辈出。

所以沃兹沃斯的戏剧目标是“完成最伟大的诗”,他是孤独的,他希望找到一些诗人,看见

一些美好,他如同一个行道者一样,他传递他的诗意,传递他的诗人之眼。

『我按他说的去做,明白了他的用意:我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同时又感到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骄傲和痛快。我忘记了生气,忘记了眼泪,也忘记了所有的不幸。』

沃兹沃斯的最伟大诗篇,是在用二十七年的时间,每个月从自己的生命经历中凝结出一句最完美的诗行,最后通过324行诗成为世界上最完美的诗篇。

B.沃兹沃斯说:『我希望从自己一个月的经历中提取精华,倾注到这一行诗中。因此,在二十二年后,我将写一首唱到全人类心里去的诗。』

从此这首完美的诗就将代替诗人的唱到倡导全人类的心里,让所有人具有同理心、审美和诗人发现可爱诗意的眼睛。

由此来看,沃兹沃斯的理想实在伟大,他自知如此,将其看做一个秘密。他宛如行道者和行僧,沿着这一条路,不断经历和相遇,再凝结成诗。

就像萨顶顶唱得:『我是自由行走的花。』

作为诗人的人生旅途来说,他的戏剧目标是写出一首最伟大的诗,可是在这个故事里他的终点是死亡,他死在一个萍水相逢的小男孩面前,他们交流过诗,交流过灵魂。

奈保尔掐断了这根线,在断裂处他奄奄一息,回看从前,这时候诗人凝视“我”的眼睛:他们共同看见了死神。

诗人之眼在生命终点还在凝视。

纯粹的诗人一生都是自由行走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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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15 16:52:09 | 查看全部
《布莱克·沃兹沃斯》 

每天都有三个乞丐准时到米格尔街好心的住户门前乞讨。 

十点钟左右,一个穿着白衣服、缠着腰布的印度人第一个到,我们把一小钵饭倒进他背上一只口袋里。十二点钟,那个叼着泥烟斗的老太婆来了,我们给她一分钱。下午两点,一个瞎子由一个男孩引路,来讨他的那份钱。 

有时候,我们也施舍流浪汉。一天有个男人来这儿,说他饿坏了,我们让他饱餐一顿。而后,他又要了枝烟,直到我们替他把烟点着后才肯离去,那个人以后再也没来过。 

一天下午大概四点钟的时候,来了一个非常古怪的流浪汉。我放学回家,刚刚换好衣服,听见他在叫我:“小弟弟,我可以进你们家院子里来么?”他身形瘦小,衣着整洁,戴一顶帽子,穿一件白衬衫一条黑裤子。 

我问道:“你想干嘛?” 

他说:“我想看看你们家的蜜蜂。” 

我家院子里有四棵大王棕榈的小树,上面聚满了不请自来的蜜蜂。 

我跑上台阶,喊道:“妈,有个人在院子里,他说想看看蜜蜂。” 

我妈走出来,上下打量他,不友好地问:“你要干嘛?” 

那人说:“我想看看你们家的蜜蜂。” 

他英语讲得溜,近乎做作。我看妈有些不放心。 

她对我说:“你待这儿,看着他点。” 

那人说:“谢谢您,夫人。您今天做了件好事。” 

他吐字缓慢清晰,好像说出的每个字都要花掉他的钱一样。 

我们一块看蜜蜂。他和我,蹲在棕榈树下,大概有一个小时的光景。 

那人说:“我喜欢看蜜蜂,小弟弟,你喜欢看蜜蜂吗?” 

我说:“我没那闲工夫。” 

他沮丧地摇着头,说:“我就干这个,就是看。我能一连看上好几天。你看过蚂蚁吗?还有蝎子、蜈蚣和娃娃鱼什么的,你都看过么?” 

我摇摇头。 

我说:“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先生?” 

他站起身来说:“我是诗人。” 

“是个好诗人吗?”我问 

“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先生?” 

“B•沃兹沃斯。” 

“B是比尔的意思吧?” 

“是布莱克,布莱克•沃兹沃斯。怀特•沃兹沃斯是我哥哥,我们心有灵犀一点通。就是看到一朵像牵牛花一样的小花,我都想哭出来。” 

我问:“你为什么哭?” 

“为什么,孩子?为什么?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啦。要知道,你也是个诗人。你成了诗人以后,任何一件事都会让你哭出来的。” 

我笑不出来。 

他问:“你喜欢你妈妈吗?” 

“她不打我的时候,我喜欢。” 

他从后裤兜里掏出一张印有铅字的纸片,说:“这上面是首描写母亲的最伟大的诗篇。我打算贱卖给你,只要四分钱。” 

我跑进屋,说道:“妈,你要不要花四分钱买一首诗?” 

我妈说:“你告诉那个死人家伙,叫他赶紧夹了尾巴滚出去。” 

我对B•沃兹沃斯说:“我妈说她没有四分钱。” 

B•沃兹沃斯说:“这就是诗人的遭遇。” 

他把那张纸片放回裤兜,好像并不介意。 

我说:“像你这样到处转悠着卖诗倒挺有意思。只有那些唱克利普索小调的人才干这种事。有很多人买么?” 

他说:“从来没人买过。” 

“那你为什么还要四处转悠?” 

他说:“这样我就可以看到许多东西,我还一直希望碰到别的诗人。” 

我说:“你真认为我是个诗人?” 

“你像我一样有才华。”他说。 

后来,B•沃兹沃斯走了。我暗自祈祷,希望还能再见到他。 

大约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放学回家路上,我在米格尔街转角处又看见他了。他说:“我已经等你很久啦。” 

我问:“卖诗么?” 

他摇摇头。 

他说:“我院子里有棵蛮好的芒果树,是西班牙港最好的一棵。现在芒果都熟了,红通通的,又多汁又好吃。我就为这事在这儿等着你,一来告诉你,二来请你去吃芒果。” 

他住在阿尔贝托街上一间小棚屋里,正好在街中段。院子里绿荫荫,还有一棵高大的芒果树、一株可可和一株李子,这地方看上去很荒僻,好像根本不在城里。在那儿一点看不到街上高大的水泥楼。 

他说得不错,芒果汁多味美,我一连吃了六个。橘红的芒果汁顺着肘淌到臂膀上,从嘴角流到下巴上,衬衫上也沾染了果汁。 

回到家里,妈妈问我:“你窜到哪里去啦?你以为你翅膀硬了,就可以到处疯去啊?去,给我把鞭子拿过来!” 

她打得真够狠,我从家里逃出来,发誓再也不回去了。我来到B•沃兹沃斯家。我气极了,鼻子还淌着血。 

B•沃兹沃斯说:“别哭啦,我们一起去散散步!” 

我不哭了,哽咽着。我们散着步,走过圣克莱尔大街,来到大草坪,沿着跑道漫步。 

B•沃兹沃斯说:“嗳,我们到草坪上躺会,看看天空,我想让你猜猜那些星星离我们这里有多远。” 

我按他说的做了,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忘记了一切,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如此骄傲愉快。我的气忿一扫而光,我忘掉了眼泪,忘掉了刚刚饱尝过的那顿鞭挞。 

当我告诉他我感觉好些的时候,他就开始告诉我星星的名字。搞不清为什么我对射手座记得这么牢,直到现在我还可以一下子指出它们来,其他的却忘得一干二净。 

忽然,一道光打在我们脸上,一个警察出现在面前。我们赶紧从草地上站起来。 

“你们在这干嘛?”警察问。 

B•沃兹沃斯说:“都四十年了,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从此,我们成了好朋友,B•沃兹沃斯和我。 

他对我说:“关于我,还有芒果树、可可和李子树的事,你不要告诉别人,一定要保守秘密。假如你告诉了别人,我会知道的,因为我是诗人。” 

我发了誓,而且一直守信用。 

我很喜欢他的小房间,里面的家具还没乔治家临街的那间房里的多,但看上去更干净,更舒服,可也显得冷清。有一天我问他:“沃兹沃斯先生,你为什么在院子里留这么多野树?会不会让这里太潮湿啊?” 

他说:“听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男孩遇见一个女孩,他们很快相恋了,他们彼此深深地相爱,后来就结婚了。他俩都是诗人,少年喜欢优美的文学,姑娘喜欢花草树木。他们在一间小房子里生活得很愉快。有一天,女诗人对那位少年诗人说:‘咱们家里又要增加一个诗人啦!’但是,那个小诗人并没有出生,因为姑娘死了,他也随她而去,死在姑娘的肚子里。姑娘的丈夫非常难过,决定从此再也不去动姑娘花园里的一草一木。就这样,花园留下来了,花草、树木没人管,越长越高。” 

我看着B•沃兹沃斯,当他讲这个动人故事时,他显得更加苍老。我听懂了他的故事。 

我们总是一起走很长的路去散步,我们去植物园和万石园。黄昏时登上校长山,看西班牙港渐渐被黑夜笼罩,城里和码头上的轮船灯火闪烁。 

他做每一件事,都像参加圣典一样郑重其事,好像是平生第一回做一样。 

有时他问我:“喂,去吃冰淇凌怎么样?” 

当我表示同意,他变得非常严肃,说:“那么,我们去哪一家?”好像这也是桩大事。他常常为这合计半天,最后才说:“照我看,应该先去打听一下这家的价格。” 

这世界真是个令人振奋的地方! 

有一天在他院子里他对我说:“我准备告诉你一个重要的秘密。” 

我说:“真的是秘密?” 

“这会儿还是秘密。”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说:“记着,只有你我知道。我正在写一首诗。” 

“噢”我失望了。 

他说:“这可不是一首普通的诗,它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 

我嘘了一声。 

他说:“到现在,我已经写了五年啦。再有二十二年就写完了,就是说,如果我能保持现在这个速度的话。” 

“那么,你现在每天写多少?” 

他说:“不像以前那么多了。每个月写一行,不过肯定是最好的一行。” 

我问:“上个月写的那行是什么?” 

他抬头看着星空说:“往昔深邃而奇妙。” 

我说:“是句很美的诗。” 

B•沃兹沃斯说:“我希望能把一个月的感受体会全部倾注到这行诗里去。这样二十二年以后,我就会写出一首震撼全人类的诗。” 

我充满惊叹之情。 

我们像往常一样去散步,一天,我们沿着港口防波堤走着,我说:“沃兹沃斯先生,假如我把这颗钉子扔到海里去,你说它能浮起来吗?” 

他说:“世上无奇不有,把钉子丢下去,我们看看会怎样” 

钉子沉了下去。 

我又问:“这个月的诗写好了吗?” 

但是他没有吟诗,只是说:“噢,就要好啦,你知道,就要好啦。” 

有时我们坐在防波堤上默默望着进港的轮船。 

从此,我再也没听到那首世界上最伟大的诗篇。 

我觉得他一天天的老下去。 

“你是怎么生活的,沃兹沃斯先生?”有一次我问他。 

他说:“你是问我从哪里弄来钱吧?” 

我点点头。他狡黠地笑起来。 

他说:“每年唱克利普索小调的时候,去唱小调。” 

“那够你一年生活的?” 

“足够啦。” 

“等写完了那首最伟大的诗,你就会变成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吧?” 

他没有回答我。 

一天,我到他的小房子去看他,发现他躺在小床上。他看上去那么虚弱、苍老,我真想哭。 

他说:“诗写得不太顺利。” 

他没有看我,而是透过窗户看着那株可可树,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喃喃地说:“二十岁的时候,我好像有使不完的劲。”这时候,仿佛就发生在我眼前一样,他的脸猝然变得更加苍老、疲倦。“可那……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就在这时,我好像被妈妈打了一耳光。突然,我敏锐地感觉到了,我在他的脸上清楚地看到了。谁都看的出来,死神已经爬上了那张憔悴的脸。 

他看着我,看着我满含眼泪,挣扎着坐起来。 

他说:“过来。”我走过去坐在他膝头上。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嗯,你也看到它了,我一直说你有诗人的眼光。” 

看上去他并不难过,我再也控制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他把我搂到他那瘦削的胸前,说:“你想听我再给你讲个有趣的故事么?”他冲我鼓励地微笑着。 

可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说:“我给你讲完这个故事,你要答应我马上回家,再也不要来看我了,好么?” 

我点点头。 

他说:“很好,现在听我讲,以前我给你讲过一个关于少年诗人和女诗人的故事,你还记得吗?那不是真事,是我编出来的。还有那些什么作诗和世界上最伟大的诗,都是假的。你说这是不是你听过最好笑的事情?” 

他的声音中断了。 

我离开了小房子,跑回家,大哭了一场。像诗人一样,看到什么都想哭。 

一年以后,我又来到阿尔贝托街,可是再也看不到那栋小房子了。倒不是它突然消失了,可是也和消失差不多。它被人们强拆掉了。 

一幢两层楼房代替了它。芒果树、可可树还有李子树也被人砍伐了,留下一片水泥砖地。 

一切都好像表明,沃兹沃斯从来没有到过这个世界。 

——摘自《米格尔街》,王志勇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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