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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7-9 20:3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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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小说创作还让我学到了其他很多东西。包括对很多问题的认识,比如厘清了一些迷障。就像很多人经常说“新闻比小说更精彩”,后来我明白这句话它其实不成立,是一个伪命题。严格地说,是新闻比小说更刺激,而之所以更刺激,是因为资讯发达。刺激偏于描述感官,是很外在的,但精彩偏于内在,是需要我们思辨、体悟和认识的,所以你不能将新闻跟小说混为一谈,这是一个巨大的误区。当然,新闻可以提供故事源头。但是这个故事源头仅仅是个源头,或者说仅仅是作为最基本的素材部分存在。一个素材想要成为文学作品,要经过作家的认识和照亮,有漫长的道路要走。所以现在但凡有一些行外的朋友给我推荐说某个特别曲折的故事是个好小说素材,我都谢绝了,开玩笑说这么好的东西您还是自己留着吧。
但我也是慢慢才认识到这一点的。就像我写第一个长篇小说,写风尘女子的故事,被新闻性吸引,觉得特别刺激,觉得这就是小说的好材料,后来才明白这是一个幻觉。新闻之所以新,或者说这个故事之所以刺激、匪夷所思,就是因为它不是关于日常生活的表达,它是关于生活的表象的、戏剧性的表达,是违反生活常态的,它是生活的脱轨,所以才刺激。比如一个杀人事件,新闻五百字可能就写完了要素,但是小说家可能要写几十万字甚至更多。因为需要往深里写,要写一个杀人犯的生活道路是怎么样的,怎么走到这一步,何以如此。这就是小说家的任务。生活如果是海洋,那么其中的新闻,或者说特别极端的、刺激的这些事情,只是冰山上的一角。但小说家应该要关注冰山下面更广大的这种根基性的东西。所以有论断说小说是沉默之子,新闻止步的地方是文学开始的地方。拼情节的话,文学永远拼不过新闻。但是文学重视的是日常经验和基本情感。文学的作用在于提供一个又一个貌似很日常、实际上很有纵深度的人物、事件和境遇,在这之中,我们努力去理解他人,也更深地理解自己。对此有很多优秀的小说家用作品做了阐释。像杜鲁门·卡波特的《冷血》。《冷血》是令我很震撼的作品,被称为非虚构小说经典,写的就是杀人犯的故事。作家写被害人的生活,写凶手的生活,写破案过程,写审判过程,写戏剧化的情节前后那些日常的沉默的东西。在写作过程中,卡波特甚至对其中的一名罪犯也产生了情感,卡波特自述:“我是个酒鬼。我是个吸 毒鬼。我是个同性恋者。我是个天才。即使如此,我还是可以成为一个圣人。”这个自我叙述展现的就是人的复杂性。可想而知,那样一个杀人案件由这样一个具有雄厚笔力的作家来写的时候,它会呈现出一个多么浩荡和丰富的世界。
《在土耳其合唱》,乔叶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出版
写作这么多年来,我经常被邀约写各种各样的创作谈,其中也谈到这个话题。我说新闻写的是新,小说写的是深。如果生活是一条河,新闻如同滚滚向前的波浪,小说就是河床,要收纳人性沉淀下来的最为微妙复杂的部分。这些东西难以定论,却又是那么生生不息。这就是小说的生命力要比新闻长久的原因。很多事情作为新闻已经死了很多年——比如杨贵妃和唐明皇,作为新闻早就不新了,旧了多少年了,但它依然可以被用小说的笔法一再书写,因为书写的人有自己的三观,有各自的理解和认识。《包法利夫人》的原素材也不过是一条过时新闻,在福楼拜这里才成了经典小说,无数人可以从中看到自己。
我一直觉得好的小说其实有两个方向,一个就是特别日常的事情突然有了一点传奇性,比如王安忆的《发廊情话》,还有毕飞宇的《地球上的王家庄》,我很喜欢这种小说。另一种就是传奇故事的底子,但是你要让它呈现出让人信服的日常性,传奇性越强的事情越要警惕它,比如王安忆的《长恨歌》。《长恨歌》可能大家都读过,很传奇,女主是解放前上海选美的“三小姐”,当了一个国民党高官的外室,后来那个人死了,她就留在上海,一辈子没有嫁人,还有一个私生子,有一些感情故事。这些元素都是很传奇的,但是王安忆把传奇点点滴滴地落实在了笔下,很精微地写出了一个弱女子在这种风云激荡中,在这种命运历程里面,她携带着什么,她经历了什么。对写小说而言,原素材越传奇你就越要让它符合最坚实的日常逻辑,就像一架飞机飞得越高,你就越有责任让它平稳落地,不要机毁人亡。
《长恨歌》,王安忆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出版
六
写小说还让我得到了特别有效的成长,那就是对自我的挖掘、延伸和拓展。我们常常以为写小说是在写别人,写作也使得我们经常把目标对准别人,但其实不管你写的是谁,最终都是在写自己,写自己的认知、自己的格局、自己的那颗心。所以,怎么面对自我尤为重要。当我认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性的时候,写了一篇文章叫《诚实是写作的第一道德》,表达了一些观点。我觉得所谓诚实,最基本的就是对自己诚实。但诚实这个问题又有很多个层级可以去考量。对写作者而言,为什么诚实得是第一道德?这种道德不同于我们日常生活的道德。日常生活中大家都免不了撒谎,庸俗的、复杂的日常生活中谁都难免撒谎,对吧?见谁都诚实,这肯定是一个特别荒谬的要求。大家都会敷衍,会说谎话。所以日常生活中,诚实当然不能作为第一道德,但是写作不一样。正因为在生活中要撒谎,所以写作中更要诚实。写作的价值由此体现。
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诚实很像作品的含金量。含金量越高,就越有分量和价值。当然,如果你写一个自我欺骗的作品,你觉得很开心,你也不打算让别人看,那我觉得也可以。但是如果你打算发表出来,想要让它广为传播,要让它面对无穷的远方和无数的人们,那么我认为你其实是在和读者签一个无形的合同,合同的第一要义就是诚实。要说真话,不能在纸上撒谎。读者是特别厉害的,你撒了谎,他们就能看到。我写作这么多年,见过太多太厉害的读者。所以我们写的时候,要考虑到生活的复杂性,生活的复杂性决定了你所写的故事的复杂性和人性的复杂性,复杂性决定了你必须尽力去诚实。
写作者的不诚实大致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对读者撒谎,这种撒谎是写作不严谨,是可以矫正和可以原谅的。我有一次读到一个基层写作者写黑煤窑,骗来的民工被囚禁了起来,三四个民工比如说叫张三、李四、王五,商量着晚上要逃走,到了晚上先假装睡觉,等外面监工的人也睡着了,他们约了时间一起行动。到了时间,张三就把李四王五一一叫醒,指着门说咱们走吧。情节写得非常细致。我说你是生怕读者不信,可我还就是不信。因为这么写不合逻辑,破绽百出。这么大的事,生死攸关,其他人还能睡得着?还要别人叫醒?还要指门?难道不知道门在哪儿吗?写作者有一个劣质的流行影视剧的构想,然后装在了小说里。这就是不自知的撒谎。他自己写得糊涂,自欺还试图欺人。但是编辑和读者都那么好糊弄吗?也只能自欺,欺不了别人。
还有一类就是他自己也不信,但他依然要写。印象特别深刻,有一次到山东,一个作者给我看稿,写农民去赶集,掏出了一叠大钞买东西,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这个可信吗?将心比心,比如我现在生活也还不错,我去赶集买个东西,习惯要讲价的,要诉苦说自己不容易,能不能便宜点。这下好,你这大方的,还掏出一叠大钞,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什么样的思维会写出这样的句子来?对这种写作我有一种本能的排斥,觉得这就是“架空”的、虚假的写作,凭借着自己贫瘠的想象力,想去赞美就去赞美,想去抒情就去抒情,没有写作的基本伦理,一点儿都不诚实。
相比而言,我们诚实地对待别人可能还容易一些,自我诚实就尤为困难。因为大家都愿意待在舒适区里面,而诚实其实是特别不舒服的一件事情。“自我”这个词,我觉得它特别有价值的部分就在于自我怀疑,自我拷打,甚至自我否定,它其实意味着一种探索精神。所以想要进行有质量的深度的写作,能否诚实就是一个坎儿。所谓的他人,我们每个人的自我就是第一个他人。想要去认识他人,那先去认识自己。每个人的自我都是一口井,打得足够深就能够连通到一条地下河。
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写作者的自我认知也是一种成长,是一种更艰难的、更复杂的成长。我在写作过程中会尽量比较清醒地判断和审视自己,把自己当成第一个他人。会把自己放到具体事情里去考量,不那么心疼和偏爱自己。我们这个时代的状况真的很复杂,还真不能装着什么事都没有。所以你写的每一个人物本质上都带有自己的影子。你有没有勇气诚实,有没有能力诚实,最终都会或直接或间接地呈现在你的写作中,和你的文本质量产生血肉关系。
我昨天还看到了李洱老师的一个视频。他说99%的作家是生活中的弱者,为什么呢?因为作家要理解生活中的所有人,包括他不喜欢的人,包括他在作品中极力反对的人,他也要给那个人一个合理的依据,他不愿意把那个人符号化,此时的作家就具有了慈悲心。他还引用了佛教观点,说“粗中之粗,凡夫境界”。也就是说简单粗暴地去判断人和事,进不了别人的内心,这是素质平平的一般人,凡夫也。高一层是“粗中之细及细中之粗,菩萨境界”,最 高 级的则是“细中之细,佛之境界”,对特别细小微弱的人和事都能够观照到,有同理心。认识到这些之后,作家在实际生活中就会退让,会审视自我,同情他人。也因此,他写作的时候固然很强大,因为写作就是他构筑的一个世界,优秀的作家精神力量一定非常强大才能构筑一个世界,但在生活中就会显得软弱,用李洱老师的话说,显得好欺负。我觉得这很有道理。但作家确实是需要粗中之细、细中之粗以及细中之细,需要有这样的心力去认识自我和理解他人,才可能抵达有价值的深度的写作。
文学写作给我们的命题还有很多。比如自律和自由的关系,比如怎样更有效地从生活中获得滋养等等。总之,这么多年一路写到现在,尤其是在认知层级上,我觉得自己获得了根本性的改变、拓展和提升,较之以前,也能够更有深度地认识人、思考人,从而获得了很有质量的、很宽阔的、富有厚度和亮度的成长。我有时候想,文学这件事真是很残酷。残酷在哪里?一个作家永远要拿作品说话,其他都不那么重要。我们经常听人议论说这个人写的不行,但人很好,我就想,人好有什么用呢?要写得好才真正具备文学价值。但文学也很宽容。只要你有基本的条件,它能很耐心地等待你成长,四五十岁、五六十岁也可以具备成长性。比如我现在已经年过五十,但总觉得自己还有成长性,这就是文学的宽容。
我很喜欢米兰·昆德拉的一句话,他说:小说是个人想象的乐园,是无人拥有绝对真理的领域。安娜·卡列尼娜她不拥有,卡列宁也不拥有。但是这里面每个人都有被理解的权利,安娜有,卡列宁也有。我很喜欢这样的话,作为一个作家,尤其是作为一个小说家,天下的故事、世间的人性都能收拢到笔下,融化到这颗心里面,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从个人的自我走向广大的人群,然后又在广大的人群中确立着自我,这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过程。身在其中,我现在常常感觉生活和写作其实都是修行,修行得好,就能把各种营养汇聚成为自己的力量。这是生活的力量,也是文学的力量。期待并祝福大家都能有这种力量。
作者单位:北京市作家协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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