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掉的时代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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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阳东升西落中，人世间有了日日夜夜、四季轮回、时代变迁。如果问哪一夜最让人难以忘怀，人们恐怕会有不同的答案，倘若换个角度再问，这一年365个夜晚，哪一个最为重要？人们会异口同声地回答，除夕！因为这一天普天同庆，阖家欢乐，因为这一天“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因为这一天无比欢乐，充满着对未来的希望、祝福、信心……

　　我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除夕夜是我童年时代最快乐幸福的夜晚。有年夜饭及水果、瓜子、糖块可供解馋，更主要的是玩得痛快！天刚刚擦黑，我和伙伴们就不约而同地来到村里大街上，手里各提着一盏灯笼。这些灯笼大都用铁丝做骨架，外边糊着一层白纸，上面贴着红纸剪的“喜”字、“福”字和小动物，底座是一块茶碗口大的圆木，中央处插着一支半尺多长的蜡烛。我们嘴中念着“打灯笼来过年来，小鸡小狗耍钱来；打灯笼来挂蜡来，小鸡小狗掐架来”，这个不知流传了多少辈的顺口溜，在街巷中来回传着，像踩着鼓点儿一样有节奏。那一张张小脸被灯笼照得通红，从头到脚都喜气洋洋的，恰似小鸡、小狗一样天真活泼。于是，没有路灯的街巷就有了一团团橘黄色的火球，有了一组组晃动着的人影，漆黑冰冷的寒夜霎时被涂上了暖融融的亮色。欢乐与吉祥的因子，伴着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四处弥漫，整个村庄的节日氛围便随之浓厚起来。有的除夕朔风凛冽，自己的灯笼纸常常被烛焰燃着，只得回家修补。奶奶似乎对此早有准备，用提前备好的糨糊和白纸重新修复，让我再次带着一团橘黄，汇入街中欢乐的潮流。

　　年龄稍大后，我们这些男孩子就把兴趣转移到了放鞭炮上。由于手头拮据，家家户户只买两三挂“洋鞭”、一二十只单响的“雷子”和双响的“二踢脚”，顶多再加上一两包小“摔炮”。如此稀罕物，便舍不得放。即使每挂鞭只有一二百响，我们也不厌其烦地把它们拆散，抓上一把塞进衣袋中，到街上掏出一个，小心翼翼地用香火点着引信，然后朝不远处抛去，“啪”的一声脆响后，再掏出一个点着，犹如打古老的“独子枪”，图的当然是多过一会儿放炮的瘾。有时，我们放个半自动式的“连发”，每次也只有五六个小炮，而且这已经很奢侈了，一个夜晚不会超过三四次。对于断了引信或受潮点不着的哑鞭、哑炮，大家都舍不得丢弃，捡起来将它们逐个掰开，或单独或集中点燃，“噗噗”地放个“呲花”，同样是一种难得的乐趣。

　　除夕夜，我们还有一桩祭祀的事情要做。这一活动安排在晚上吃饺子之前，母亲指点着我站到神龛和祖匣的供桌前，慢慢地跪在地上，先双手握拳合拢着举过头顶，而后再分别磕三个头。一旁叮嘱我要诚心诚意、严肃认真。我与祖匣中的先辈们未谋过面，可是，母亲的指示我从不敢违背，我更不能不听，因而礼就行得动作规范、毕恭毕敬，自己心中也升起一份坦然，看了自然喜上眉梢，仿佛给来年上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平安保险。

　　父亲在世时，不止一次对我们讲述他少时过除夕的事。每年这天晚上，他与伙伴们到街上打灯笼、放鞭炮，这是必然的。一如我们小时候那般欢天喜地，营造、感受着节日气氛，也一如我们小时候那般珍惜鞭炮，尽量多享受一会儿放炮瘾。只是，拜神祭祖这项活动却比我们庄重烦琐，且要铺张得多。天一掩黑，家家户户的接神仪式就在鞭炮声中开始了。依照惯例，我家先燃放一挂“洋鞭”，紧接着再放一通“二踢脚”，父亲和大伯的任务除了燃鞭点炮，还负责往院内两丈多高的木杆上悬挂天灯。这盏灯有水桶般大小，也由铁丝做骨架、白纸糊就，上面贴着“吉星高照”四个鲜红的大字。祭祀场地是提前精心布置好的，正屋的里间摆放着祖匣，堂屋安放着灶王爷和财神爷画像，两旁的对联是固定的，年年灶王爷用的是“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横批为“一家之主”，而财神爷用的是“天上金银主，人间降吉祥”，横批是“增福财神”。作为我家的真正主事人，爷爷洗漱利落，头戴一顶洁净的毡帽，身着干干净净的长袍马褂，逐一给灶王爷、财神爷和祖匣行礼、上香。爷爷把这个环节看得十分庄严，从头至尾认认真真，平日不苟言笑的爷爷此刻表情愈加凝重，而且不容他人插手。待这一仪式完毕，才开始煮饺子，吃晚饭。

　　午夜之前，家族中所有男子，无论长幼，一律穿戴整齐，陆续齐聚到我的一位叔伯爷爷家，参加祭祖活动。座钟“当当”地响过十二下之后，在叔伯爷爷的主持下，大家按照辈分高低和年岁大小，依次向“大纸”磕头行礼。屋内香烟缭绕，人们静心屏气，祭祀仪式在隆重肃穆中有序进行。那时的人们确信，列祖列宗高高在上地注视着这一切。以至于父亲在那些年中只瞧见“大纸”包裹得花花绿绿，却不知写的是什么内容，也不敢张口询问或打开看看。我后来猜测，里面极有可能写的是族谱或先辈们的名字，不然，有什么理由在大年夜里聚集族人进行叩拜呢？祭毕回家，父亲等再给灶王爷、财神爷和祖匣各磕三个头，之后，才轮到给长辈们行礼，磕头的数量也比先前少了一个。直到这些大事办妥，才开始吃除夕夜的饺子，进入“烛花频送喜，儿女笑烘堂”的凡间佳境。如今想来，这是千百年来传统习俗的延续，也是那个时代民间生活的真实写照。父亲年少时正处于军阀混战、祸事颇发、民不聊生的时期，人们对神的敬仰与信赖更多了几分。

　　父亲说，长辈们小时候精气神好得很，每每都要守岁到天亮，尚不知困倦，全然不像我年少时经不住瞌睡虫的袭击，往往十点钟未到就钻进被窝，连子夜的饺子都得等到初一早上再补食。在接神与祭祖之间这一时段内，父亲和邻居的几个伙伴，时常往返两里多路，到县城内转一圈，为的是欣赏一番商家的门前美景，逛逛卖字画、鞭炮的小摊，买点便宜货。由于年少不知愁，这一夜，他们过得欢快又充实。

　　改革开放后，中国城乡变化之大如沧海桑田，人们的物质文化生活今昔相比似天上人间。除夕夜的活动也在屡屡出新，与先前大不一样了，拜神祭祖之类的活动基本消失，儿童打灯笼的场景也渐渐淡出了视野，取而代之的是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尝着丰盛的佳肴，喝着醇香的美酒，品着天南地北的干鲜果子，看着心仪的电视节目。晚上八点一到，全家人就聚集在电视机前，欣赏春节晚会了。新时期，家庭的民主氛围较从前也浓厚了许多，不分长幼，你一言我一语地边观看、边评议，人人既是热情观众，又像懂行的评论家。这一夜，不管外面夜沉星稀、寒风刺骨，还是大雪纷飞，屋内始终春意融融，你说说，我笑笑，直到子夜晚会落幕之时。

　　鞭炮当然是放的，只是再也见不到父亲和我小时候的那种放法，一挂鞭往往两千至五千响，有的甚至上万响，都是接连着燃放，噼噼啪啪的一阵就能响上十来分钟，比打机关枪还要密集得多，有的仍嫌不过瘾，此挂尚未燃尽，又一挂新的接上了茬。鞭炮的品种也远远多于洋鞭、雷子、二踢脚、摔炮这老四样，什么满地红、电光炮、闪光雷、蹿天猴、富贵满堂、火树银花、红魔火箭等，五花八门、千姿百态。通常晚餐之前放上一阵子，夜里十二点新春伊始，又放上一阵子，“砰”“啪”“咚”“当”“吱儿”的，如千军万马对擂厮杀，再看茫茫夜空，早已被焰火的五颜六色填满，烟花此起彼伏，一簇接着一簇。有那么几年，我因转天有事提前休息，结果此时又被吵醒，只得起身拉开窗帘，欣赏一番这民间的盛世烟火。转天早晨，大街小巷的鞭炮纸屑五彩缤纷，厚达寸半，正是一夜繁花落人间，万紫千红报春来。这是祖辈们万万料想不到的景象。

　　近些年，加强生态环境建设，许多城市禁止燃放爆竹。除夕虽说少了先前的热闹，但琳琅满目的文化活动，清清爽爽的空气，温馨静谧的夜色也招人喜爱。我的家乡宝坻城区首次禁放鞭炮的那个大年初一，我曾诌了四句顺口溜“禁放鞭炮果然妙，早睡晚起无干扰，眼睛一睁天大亮，道声朋友过年好”，发到了朋友圈中，结果赢得了许多亲朋的点赞认同。大家真切感悟到时代步伐铿锵有力，新的发展理念在落地生根，除夕的历史又翻开了崭新一页。(王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