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树花开半树果

张丽

暮春的风掠过田埂时，梨树正站在路旁，举着密密麻麻的花苞。那些米粒大的蓓蕾挤挤挨挨，像被揉皱的胭脂纸团，在青灰色的枝桠间堆成云翳。我路过时，总见一位男子握着油亮的剪子，在树下搭起的木梯上辗转腾挪，剪刀开合间，圆鼓鼓的花苞便扑簌簌落了一地，像场无声的红雨。
他修剪的姿态极有韵律：先掐掉枯枝，再减掉簇生的花苞 —— 三朵并蒂的，必留一去二；五朵攒聚的，便疏成两两相对。余下的花苞，小如豌豆，大如蚕豆，有的裹着翡翠般的萼片，像攥紧的小拳头；有的裂开浅粉的唇瓣，露出一星点鹅黄的蕊，宛如少女初启的朱唇。我蹲下身拾起一枚落蕾，指尖触到它润泽的表皮，竟有几分心疼：“这么美的花苞，剪掉多可惜？”
男子直起腰，用袖口擦了擦汗：“花苞太密，营养就散了。好比一筐米喂十个人，个个面黄肌瘦；喂三个人，就能吃得白白胖胖。” 他的比喻带着泥土的质朴，却让我心头一亮。再看那棵梨树，原本臃肿的枝桠变得疏朗有致，每朵花之间都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像被春风重新排布的星子，在阳光下舒展着呼吸的空间。
一周后再经过时，奇迹正在发生：最先开放的花朵已展开五片雪缎般的花瓣，花蕊顶着鹅黄的花粉，像举着细小的火炬；半开的花萼微微蜷曲，如一只欲飞的蝶；未开的花苞则卯足了劲往上窜，一天比一天饱满。因为断舍了冗余的蓓蕾，每朵花都获得了独享阳光的权利，花盘比野地里的大上一圈，花瓣边缘泛着透明的光晕，连花期都延长了两倍有余。
反观村口那株未经修剪的野海棠，此时正开得铺天盖地。整棵树像被泼了桶朱砂，轰轰烈烈的红铺陈到天际，却不过三日便落英缤纷，一地残红恰似被揉皱的情书，还未来得及让人细读，就被春风卷进了沟渠。而这株被 “狠心” 修剪的梨树，却像位深谙时光之道的智者，让花朵分批次绽放 —— 这周开东枝，下周绽西桠，从谷雨到立夏，整整一个月都有新的惊喜在枝头跃动。
原来真正的丰盛，从来不是贪多求全。就像那位利用下班时间雕刻蛋壳的朋友，推掉了无数场无意义的酒局，把千个日夜的光阴都凝在刀尖上，退休时竟能凭一门手艺开出灼灼花路；又像坚持十年写作者，舍去了追剧闲聊的碎片时间，让文字在稿纸上静静结籽，最终攒成一本带着墨香的诗集。他们都像被修剪过的梨树，懂得在生命的枝桠上做减法，把养分聚焦给真正重要的事。
那日黄昏，我又看见梨树的剪影映在晚霞里。枝头的花朵正以不同的姿态盛开着，有的盛如满月，有的纤似眉弯，却都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热烈 —— 那是懂得舍弃的生命才能拥有的从容。风掠过花瓣时，传来细微的簌簌声，像时光在耳边私语：原来人生最好的状态，不是开满繁花的喧闹，而是删繁就简后，让每一份热爱都能真正落地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