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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赏析42】刘亮程:野地上的的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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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dongzi 于 2025-6-3 19:34 编辑

刘亮程:野地上的的麦子
胜境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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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 张修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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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几年,我们没收上野地上的麦了。有一年老鼠先下了手,村里人吆着车提着镰刀赶到野地时,只看见一地端扎的没头的光麦杆,穗全不见了。有两年麦子黄过了头,大风把麦粒摇落在地,黄灿灿一层,我们下镰时麦穗已轻得能飘起来。

        麦子在大概的月份里黄熟,具体哪天黄熟没人能说清楚,由于每年的气候差异和播种时间的早几天晚几天。还由于人的记忆。好多年的这个月份混在一起,人过着过着,仿佛又回到曾经的一些年月里,经过的事情又原原本本出现在眼前。人觉得不对劲。又觉得没什么不对劲。麦子要熟了,每年要熟一次。仿佛还是去年前年被人割倒的那些麦子,又从黑暗中爬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这个月份里。

        那时正值玉米长到一人高,棉花和黄豆也都没膝,村子被高高矮矮的庄稼围着,连路上都长出草和粮食。

        一条路隔段时间没人走,掉在路上的麦粒、苞谷豆、草籽……就会在一场雨后迅速发芽,生长起来。路上的土都很肥沃,牲口边走边撒的粪尿,一摇一晃的牛车上掉下的肥料和草,人身上抖下的垢甲,凡从路上拉来运去的东西,没一样不遗落一些在路上。春播一过路往往会空一阵子,有些路就是专门通向一块地,这块地里的活干完了,路也就没人走了。等过上一两个月,人再去这块地里忙活,这才发现路上已长满了作物,有麦子、玉米、黄豆,还有已经结上小瓜蛋子的西瓜秧,整个路像一条绿龙,弯弯曲曲伸到人要去的那地方。人在路头愣望一阵,想他们麻袋上的那个小洞、车箱底的那个细缝,咋会漏掉这么多种子。人实在不忍心踏上去,只好沿路边再走出一条新路。

        麦子成熟的香味就在这个时候,顺风飘来,先是村西边的人闻到。麦子快要熟了。嗯,是麦子熟了。打镰刀的王铁匠锤停在半空,愣了一下,麦香飘过他的铁炉的一瞬被烤熟了,像吃了口新麦锅盔的感觉。编筐的张五突然停住正编的一根榆树条,抬头朝天上望。麦子已经熟了,快给村长说说去,该安排人割麦子了。

        正往车上装羊粪的韩三扔掉铁叉快步朝村东边走去,新麦的清香拨开浓浓的羊粪味钻进他的鼻孔里。他刚迈出两步,风已经翻过一家家房顶把麦香刮到村东头,全村人都闻到麦香了。

        这时候,村长就会派一个人骑马去野地走一趟,看看麦子黄到了几成,哪天下镰合适,以便安排劳力。

        有一年人们闻着麦香走向野地,全村150多个劳力,十几辆大车,浩浩荡荡走了一整天,天黑透走到野地,连夜在地头搭棚、支炉灶、挖地窝子。人马疲困已极。第二天一早,人们醒来一看,麦子还青着,只黄了一点麦芒。

        麦子成熟的气息依旧弥漫在空气里。是哪一块麦地熟了。有人站在车上,有人爬上棚顶,朝四下里张望。肯定有一块麦子已经熟透了。谁也不知道这块麦地在哪里。仿佛是去年前年随风飘远的阵阵麦香,被另一场相反的风刮了回来,又亲切又熟悉。

        人们住下来等麦子黄熟。

        也就几天就能下镰了。节气已经到了,麦子不黄也说不过去。最多三五天吧,回去屁股坐不稳又得再来。

        人们等到第五天,麦子还没黄。

        第三天的大太阳,本来已经把麦穗催黄了,可是天黑前下了一场雨,一夜过去,麦子又返青了,跟刚来时一模一样。

        第六天上午,磨利的镰刀刃已开始生锈,带来的粮食清油也吃掉八九成。人们拆掉窝棚,把米面锅灶原搬到车上。那天天气燥热,天上没一朵云,太阳照到每一片叶子上。150多人,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往回走。麦子在他们离去的背影里,迅速地黄透了。

        村长马缺也闻到了麦香,每当这个节气村长马缺都格外操心,一有点儿风就把鼻子伸长用心地吸几口气。

        有一年,也是这个月份,大早晨,树轻轻晃动,马路上几头牛踩起的土,缓缓向东飘浮,牛也朝东边走,踩起的土远远跑到它们前头。村长马缺站在路边上,鼻子伸进风里,吸了两下,又吸了两下。

        什么地方着火了。不像是炊烟的气味。

        村长马缺赶紧爬上房,踮起脚尖朝西边望。早晨的炊烟,像一片树林一样挡住视线。炊烟全朝东边弯。村长马缺第一次感到这个村子的炊烟这么稠密,要望过去都有点费力。

        村长马缺下了房,快步走到村西头,站到一个粪堆上朝西边望,鼻子一吸一吸地闻了好一阵。是一股很远处的烟火味。它穿过天空和荒野时烟味变薄变旧了,还粘染了些野草、尘沙和云的气息。好像还飘过村里种在西边野滩上的麦地,粘带了些麦粒灌浆时溢出的青郁香气。

        什么东西在远处烧掉了。村长马缺在心里嘀咕。

        那以后村长马缺时常在梦中看见一场大火,呼呼地烧着,四处都是火,浓烟滚滚。他辨不清那场火在什么地方。村长马缺一直在担心野地上的麦子,会在哪一天烧着。麦子熟透了会自己着。有时远远的一粒火,甚至一颗流星都能把七月的麦地点着。

        村长马缺没有把这种担心告诉别人,他一直一个人在心里害怕着一场没烧着的大火。

        野地上着过一次火,是在老早村长马缺出生以前。村里王家(也许是刘家)一头牛不想干活,跑到野地里。那头牛左肩胛一块皮磨烂了,好不容易咬牙熬到春耕完,牛本指望春闲时皮能长好。可是伤口化脓了,不住往外流脓水,成群的苍蝇在伤口处叮咬,甚至作蛹。紧接着又是田管、中耕、拉肥料,牛肩胛疼得厉害,站着不走又要挨鞭子,牛实在熬不下去,便在一个夜晚挣脱缰绳跑了。人跟着牛蹄印追到野地,眼前一大片荒草灌木,浩浩莽莽,在里面转了半天,差点把自己丢了。人爬到一棵树上喊,嗷嗷地叫,牛死活不出来。

        秋天,人又去了野地,在金黄一片的草木中发现牛的蹄印和粪,说明牛还在里面,找了大半天,野地太大草太深,根本看不见牛的影子。人跑到草滩另一头,放了把火,想把牛烧出来。火着了三天三夜,烟灰顺风刮到村里,房顶院子落了厚厚一层。

        到底把牛烧出来没有?由于时间久了,许多关于前辈人的故事大都是这样剩下半截子。要再说下去就得瞎编。可是,生活中有意思的事一件接一件,真人真事都说不完,谁有闲工夫瞎编故事呢。直到现在,多少年过去了,越来越多的半截子故事扔在村里,没人理识。我也懒得回想。光我自己的事情就够我说大半辈子,我哪顾得上说别人呢。

        那年派去探麦的人是刘榆木。这是个啥活都不干的人,整天披一件黑上衣蹲在破墙头上,像个驼背的鸟似的,有时他面朝西双手支着头一看就是大半天,有时尻子对着南边一蹲又是一下午。我们都不知道他在看啥。到底看见了啥。

        一个人要是啥都不干,一天到晚盯着一个小地方看上一辈子,肯定能看出些名堂。但我们又不愿意相信刘榆木会看出啥名堂。

        他是个懒人,不会比我们知道更多的事情。我们想。

        早先刘榆木喜欢蹲在旧马号圈墙上,那堵墙又高又厚实,蹲在上面哪都能看见。后来那堵墙倒了。听人说是刘榆木家里人嫌他啥活不干整日蹲在墙上,气愤地把那堵墙放倒了。后来刘榆木蹲到靠马路的半堵破羊圈墙上。那堵墙矮一些,也单薄,却一直不倒。

        谁也使唤不动刘榆木。他家每年收多少粮,种几亩地他从来不管不问。到吃饭的时候他就从墙上跳下来,拍一把屁股上的土,很准时地回到家里。听人说他看着烟囱里冒出来烟就知道家里做什么饭,饭啥时候做熟。

        谁家有急事找刘榆木帮忙,他总是一甩头,丢一句"管我的球事",便再不理人家。

        村长马缺也没想到要使唤刘榆木,他从粪堆上下来,想着派谁去野地看看,一扭头看见蹲在墙头上的刘榆木。

        "刘榆木,给你派个活,到野地去看看麦子熟了没有。""麦子熟不熟管我的球事。"刘榆木头一甩,不理村长了。

        村长马缺瞪了刘榆木几眼,正要走开,又突然回过头。

        "给你一匹马,你就把马当成这堵墙边走边看,也不耽误你看事情,只要把麦子熟没熟给我看回来就行了。"

        这一年村里又没收上麦子。去晚了几天,麦子黄焦在地里。

        派去探麦的刘榆木根本没去野地。他骑马从村西边出去,在村外绕了一圈,绕到村东头,打马朝沙湾镇奔去了。

        他去沙湾镇其实也没啥球事情。只是他觉得去野地看麦子更没意思。有啥看的,掰指头一算就知道麦子熟没熟。节气到了麦子肯定会熟。时候不到再看麦子还是青的。刘榆木许多年不问地里的事,他已经不知道地开始变得不守节气和信誉。好像太阳绕着地转晕了,该熟时不熟,不该熟早熟的事多了。只是这些事又管刘榆木的球事。

        天快黑时,刘榆木原打马绕到村西头,一摇一晃走进村,给村长马缺丢下一句"还早呢,再有十天才能熟。"便转身回家去了,再不理识村长的追问。

        其实刘榆木也没走到沙湾镇。沙湾镇比野地更远,去了再赶回来非得走到第二天早晨。他只是走到了自己蹲在墙头上远望时的目光尽头,又朝前望了一阵子就调转马头回来了。

        这两截子目光接起来,足足有60公里。这大概是村里最长远的目光了。刘榆木想。

        村长马缺也没完全信刘榆木的话,他总觉得这个整日蹲在墙头上身子悬在半空里的人不太踏实。没等到十天,也就过了七八天吧,村长马缺便带着人马下野地了。结果还是晚来许多天,麦粒几乎全落到地上,又准备发芽长下一茬麦子了。

        事后人们埋怨村长马缺,不该把探麦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懒汉刘榆木。村长马缺辩解说,我总不能让铁块烧红正要打一把镰刀的王铁匠扔下锤子去野地吧。也不能叫水淌在地里正浇苞谷的韩拐子收了水口子去探麦吧。更不能让我村长马缺丢下一村子的事亲自跑去看麦子吧。况且,也不是件啥难事。又不用他的手,也不用他的腿和脑子。只用用他的眼睛,看一下麦子黄了没有。刘榆木不是爱支着头傻看吗。看不正是他的特长吗。

        不管怎么说,那年野地上的活又白干了。刘榆木依旧蹲在那截墙头上,像啥事没发生。又一年,我们踏着泥泞春播时从他眼皮底下走过。秋天拉着苞谷回来时从他尻子后面过去。我们懒得理这个人。没心思跟他搭腔说话。他也不理识我们。有些时候我们已经把他当成一个没用的榆木疙瘩。

        这样过了几年,又是几年,一切都没有变化。我们还是一样春忙秋忙,夏天也闲不住。刘榆木也还是蹲在破墙头上,像个更加驼背的鸟,只是头发和胡子更苍白蓬乱,衣服更脏旧。低头看看我们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有时我想,仅仅因为刘榆木少干了些活,就把他看成跟我们不一样的人,这样做是不是合适。

        原来我们都认为,一个人没事干就会荒芜掉。还是在好多年前,我们就说刘榆木这一辈子完了,荒掉了。说这些话时我们似乎看见荒草淹没到了刘榆木的脖子跟。刘榆木没黑没明地在荒草中奔走,走完一年,下一年还是满当当的荒草,下下一年的荒草仍旧淹没到刘榆木的脖子跟。这个人最后就叫荒草吃掉了。我们说。

        后来我们发现其实荒草根本没不到刘榆木的脖子跟,连他的脚跟都没不到。刘榆木蹲在墙头上。倒是我们这些忙人没明没黑地在荒草中找寻粮食。我们以为不让地荒掉,自己的一辈子就不会荒掉。现在看来,长在生命中的荒草,不是手中这把锄头能够除掉的。在心中养育了多年的那些东西,和遍野的荒草一样,它枯黄的时候,是不大在乎谁多长了几片叶少结了几颗果的。

        心地才是最远的荒地,很少有人一辈子种好它。

        那以后野地种没种我记不清了。大概撂荒了几年。村里的事突然多起来,有些人长大了,有些人长老了,乱哄哄的,人再顾不上远处。

        又过了些年,有一户人家搬到野地上。"他在村里住烦了。"我听人这么说。却想不起这户人家烦的时候啥样子,不烦时又是啥样子。他们家住在最东头,西北风一来,全村的土和草叶都刮到他家院子里。牛踩起的土,狗和人踩起的土,老鼠打洞刨出的土,全往他们一家人身上落。

        人和牲口放的屁,一个都没跑掉,全顺风钻进他们一家人鼻孔里。

        他一生气搬到了野地上。那地方是上风。

        我都忘了那户人家姓什么了,也没想过我们踩起的土会全落到这一户人家的院子。我们住在上风,刮风时从不知道把脚放轻些。这户人家搬走后我似乎懂得了一些事情,现在,又忘得差不多了。时间一久,许多事情只剩下一个干骨架子。况且,又刮了许多场风,村里也没一个人闻到住在野地上风处的那户人家放的屁,也没看见哪粒沙尘是他们家牲口故意踩起来弥我们的。

        再后来又有几户人家搬到野地,在那地方凑成一个小村子,村名叫野户地。

        现在,我们生活的村子再没有野地可种了。

        没有野地可种的那些年,麦子成熟的香味依旧在那时候,顺风飘来,人们往往被迷惑,禁不住朝野地的方向望一阵。村长马缺依旧会闻到一股浓浓的什么东西烧着了的烟火味。他依旧会站在村西头的粪堆上眺望一阵。在他身后的破土墙上,刘榆木依旧像个驼背的鸟一样蹲着。

        村长马缺如果站得稍远些,站在西边或北边那道沙梁上朝村里望一眼,他就会看见梦中的那场大火,其实一直在村子里燃烧着。村长马缺从没有跑到远处看一眼村子。

        村里人也从不知道自己一直在燃烧。

        这一村庄人的火焰,在夜晚窜出房顶几丈高。他们的烟,一缕一缕,冒到村庄上头,被风刮散,灰烬落入荒野和院子里。

        他们熄灭了也不知道自己熄灭了。

        我因为后来离开村子,在远处看见这一村庄人的火焰。看见他们比熄灭还要寂静的那一场燃烧。我像一根逃出火堆的干柴,幸运而孤单地站在远处。一根柴禾看见一堆柴禾慢慢被烧掉,然后熄灭。它自己孤单地朽掉,被别处的沙土掩埋。就这些。


来源:喜欢文学的教学教书匠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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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前天 19:31 | 查看全部
刘亮程散文《野地上的麦子》赏析

最早阅读刘亮程先生的文章,是在《绿风》诗刊。那时候,我也在《绿风》发表一些诗歌。1989年第六期《绿风》,发表了刘亮程的组诗《一生的麦地》,“家也是土地的一部分,人也是庄稼的一种”这样的诗句,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我。

今天,我们要赏析的是刘亮程的散文,还是与麦地有关,叫做《野地上的麦子》(点击标题可以阅读原文)。这篇文章不仅仅讲述了野地里麦子成熟与收割的那些年,更通过对自然节律、人事流转的观察,以及对“忙碌”与“闲散”的反思,将生活的况味、时间的无情与人性的复杂娓娓道来。作者以一种亲切、略带幽默的叙述口吻,带领读者走进那个麦香四溢又充满无奈的乡村世界。整篇文章弥漫着一种独特的诗意,既有对土地的深情,也有对人生的洞察,让人读罢久久回味,如同嗅到那股穿透岁月、萦绕心间的麦子清香。

一、麦子一次次地“黄过了头”,一次次地“返青”

文章开篇便将我们带入一个充满感官细节的世界,尤其是对麦子成熟的描绘,不仅仅是视觉上的“黄熟”,更是嗅觉上的“麦子成熟的香味”。“顺风飘来,先是村西边的人闻到。麦子快要熟了。嗯,是麦子熟了。”这样的描写,如同电影中的特写镜头,将麦香的弥漫过程细致入微地呈现出来,甚至能让读者仿佛身临其境,闻到那股独特的清香。这股香味是如此真切,以至于“打镰刀的王铁匠锤停在半空,愣了一下,麦香飘过他的铁炉的一瞬被烤熟了,像吃了口新麦锅盔的感觉。”这种通感式的描写,不仅生动,更赋予了麦香一种可触可感的实在感,将自然与人的生活紧密勾连。然而,这份真切的感官体验,却与人们对麦子成熟时间把握的失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作者写道:“麦子在大概的月份里黄熟,具体哪天黄熟没人能说清楚,由于每年的气候差异和播种时间的早几天晚几天。还由于人的记忆。好多年的这个月份混在一起,人过着过着,仿佛又回到曾经的一些年月里,经过的事情又原原本本出现在眼前。”这里,时间不再是线性流淌的,而是缠绕、模糊的,记忆的不可靠性与自然的变幻莫测交织在一起,使得人们与土地的连接显得既亲密又疏离。麦子一次次地“黄过了头”,一次次地“返青”,村民们浩浩荡荡地前往又疲惫地归来,这些循环往复的徒劳,不仅描绘了农耕生活的艰辛与无奈,更暗示了人类在自然面前的渺小与无力。那条因无人行走而长满作物、像“一条绿龙”般伸向远方的路,更是作者对土地生命力的一种诗意赞颂,同时也反衬出人类在追求效率、掌握自然的道路上,有时反而错失了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机会。

二、心地才是最远的荒地,很少有人一辈子种好它

文章最引人深思之处,莫过于对“忙人”与“闲人”的对比塑造,尤其是对刘榆木这一人物的刻画。村子里的人们“春忙秋忙,夏天也闲不住”,他们为了生计奔波,为了收割麦子而集体行动,他们的忙碌是显而易见的,也是被社会普遍认可的。然而,他们的忙碌却常常陷入一种无解的困境,例如麦子不是被老鼠抢先,就是被风摇落,或是因为判断失误而错过最佳收割时机。这种“白干了”的忙碌,充满了辛酸与讽刺。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啥活都不干”的刘榆木。他“整天披一件黑上衣蹲在破墙头上,像个驼背的鸟似的”,在村民眼中,他是一个“没用的榆木疙瘩”,“这一辈子完了,荒掉了”。然而,恰恰是这个“懒人”,却拥有着村里“最长远的目光”。当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忙碌所困,无暇顾及远方时,刘榆木的目光却能“走到自己蹲在墙头上远望时的目光尽头,又朝前望了一阵子就调转马头回来了。这两截子目光接起来,足足有60公里。”这种物理上的远望,也象征着一种思想上的超脱与审视。他虽然对村长的吩咐嗤之以鼻,一句“管我的球事”尽显其不羁与玩世不恭,但他对麦子成熟的判断——“掰指头一算就知道麦子熟没熟。节气到了麦子肯定会熟”——虽然最终导致了收割的再次失败,却也引出了作者对“地开始变得不守节气和信誉”的深刻反思,暗示了人与自然关系的某种失衡。刘榆木的“闲”,并非虚度光阴,而是一种对世俗忙碌的疏离,一种独特的观察方式。他像一面镜子,映照出村民们在忙碌中失去的视角,也引发了叙述者对自身价值观的重新审视:“仅仅因为刘榆木少干了些活,就把他看成跟我们不一样的人,这样做是不是合适。原来我们都认为,一个人没事干就会荒芜掉。”最终,作者得出结论:“倒是我们这些忙人没明没黑地在荒草中找寻粮食。我们以为不让地荒掉,自己的一辈子就不会荒掉。现在看来,长在生命中的荒草,不是手中这把锄头能够除掉的。在心中养育了多年的那些东西,和遍野的荒草一样,它枯黄的时候,是不大在乎谁多长了几片叶少结了几颗果的。心地才是最远的荒地,很少有人一辈子种好它。”这段话,将对土地荒芜的忧虑,升华为对“心地荒芜”的深刻反思,点明了忙碌背后可能隐藏的内心空虚,使得刘榆木的“闲”拥有了超越世俗的哲学意味,他的存在仿佛在提醒着人们,生命中还有比眼前利益更值得关注的东西。

三、一根逃出火堆的干柴,幸运而孤单地站在远处

文章的结尾,以一种突然拔高的姿态,将日常叙事升华为充满象征意义的哲学思辨,尤其是“燃烧”的隐喻,令人震撼。村长马缺常年闻到的“浓浓的什么东西烧着了的烟火味”,以及他梦中反复出现的“大火”,最初被他解释为对野地麦子自燃的担忧。然而,叙述者在最后揭示了这团“火”的真正含义:“村长马缺如果站得稍远些,站在西边或北边那道沙梁上朝村里望一眼,他就会看见梦中的那场大火,其实一直在村子里燃烧着。村长马缺从没有跑到远处看一眼村子。村里人也从不知道自己一直在燃烧。这一村庄人的火焰,在夜晚窜出房顶几丈高。他们的烟,一缕一缕,冒到村庄上头,被风刮散,灰烬落入荒野和院子里。他们熄灭了也不知道自己熄灭了。”这个比喻是如此的精妙而残酷。它将村民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忙碌与消耗,比作一场无声无息的“燃烧”。这火不是带来光明和温暖的希望之火,而是生命能量悄然耗尽、最终归于虚无的隐喻。村民们身处其中,却“从不知道自己一直在燃烧”,更“不知道自己熄灭了”,这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悲剧,是对生命缺乏自觉、缺乏反思的深刻批判。而叙述者作为“一根逃出火堆的干柴,幸运而孤单地站在远处”,成为唯一的清醒者和见证者。这种视角的分离,使得他能够以超然的姿态审视整个村庄的命运,看见“他们比熄灭还要寂静的那一场燃烧”。“一根柴禾看见一堆柴禾慢慢被烧掉,然后熄灭。它自己孤单地朽掉,被别处的沙土掩埋。”这最后的画面,充满了荒凉与宿命感,既是村庄命运的写照,也是个体生命终将走向寂灭的普遍真理。它超越了具体的乡村故事,触及了人类存在的本质,使得整篇文章的意蕴变得无比深远,留下无尽的思考空间。

作者简介,乌延永安,在各类媒体发表文学评论近30万字,其中中国作家网6万多字。文学作品散见于《山西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绿风》《万象》等文学期刊,著有小说作品集、诗集和长篇报告文学。诗歌在《中国作家》杂志获奖,小说、散文、随笔被中国作家网重点推荐,报告文学在国家级媒体获得二等奖,小说在“黄河象杯”全国微型文学大奖赛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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