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赏析46】迟子建：我的世界下雪了

dongzi

文｜迟子建

我之所以喜欢回到故乡，就是因为在这里，我的眼睛、心灵与双足都有理想的漫步之处。从我的居室到达我所描述的风景点，只需三五分钟。我通常选择黄昏的时候去散步。去的时候是由北向南，或走堤坝，或沿着河岸行走。如果在堤坝上行走，就会遇见赶着羊群归家的老汉，那些羊在堤坝的慢坡上边走边啃噬青草，仍是不忍归栏的样子，我还常看见一个放鸭归来的老婆婆，她那一群黑鸭子，是由两只大白鹅高昂着脖子，很骄傲地走在最前面，而那众多的黑鸭子，则低眉顺眼地跟在后面。比之堤坝，我更喜欢沿着河岸漫步，我喜欢河水中那漫卷的夕照。夕阳最美的落脚点，就是河面了。进了水中的夕阳比夕阳本身还要辉煌。当然，水中还有山峦和河柳的投影。让人觉得水面就是一幅画，点染着画面的，有夕阳、树木、云朵和微风。微风是通过水波来渲染画面的，微风吹皱了河水，那些涌起的水波就顺势将河面的夕阳、云朵和树木的投影给揉碎了，使水面的色彩在瞬间剥离，有了立体感，看上去像是一幅现代派的名画。我爱看这样的画面，所以如果没有微风相助，水面波澜不兴的话，我会弯腰捡起几颗鹅卵石，投向河面，这时水中的画就会骤然发生改变，我会坐在河滩上，安安静静地看上一刻。当然，我不敢坐久，不是怕河滩阴森的凉气侵蚀我，而是那些蚊子会络绎不绝地飞来，围着我嗡嗡地叫，我可不想拿自己的血当它们晚餐。

在书房工作累了，只需抬眼一望，山峦就映入眼帘了。都说青山悦目，其实沉积了冬雪的白山也是悦目的，看上去有如一只只来自天庭的白象。当然，从窗口还可以尽情地观察飞来去的云。云不仅形态变幻快，它的色彩也是多变的。刚才看着还是铅灰的一团浓云，它飘着飘着，就分裂成几片船形的云了，而且色彩也变得莹白了。如果天空是一张白纸的话，云彩就是泼向这里的墨了。这墨有时浓重，有时浅淡，可见云彩在作画的时候是富有探索精神的。

无论冬夏，如果月色撩人，我会关掉卧室的灯，将窗帘拉开，躺在床上赏月。月光透过窗棂漫进屋子，将床照得泛出暖融融的白光，洒浴着月光的我就有在云中漫步的曼妙的感觉。在刚刚过去的中秋节里，我就是躺在床上赏月的。那天浓云密布，白天的时候，先是落了一些冷冷的雨，午后开始，初冬的第一场小雪悄然降临了。看着雪花如蝴蝶一样在空中飞舞，我以为晚上的月亮一定是不得见了。然而到了七时许，月亮忽然在东方的云层中露出几道亮光，似乎在为它午夜的隆重出场做着昭示。八点多，云层薄了，在云中滚来滚去的月亮会在刹那间一露真容。九点多，由西南而飞向东北方向的庞大云层就像百万大军一样越过银河，绝大部分消失了踪影，月亮完满地现身了。也许是经过了白天雨与雪的洗礼，它明净清澈极了。我躺在床上，看着它，沐浴着它那丝绸一样的光芒，感觉好时光在轻轻敲着我的额头，心里有一种极其温存和幸福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又一批云彩出现了，不过那是一片极薄的云，它们似乎是专为月亮准备的彩衣，因为它们簇拥着月亮的时候，月亮用它的芳心，将白云照得泛出彩色的光晕。彩云一团连着一团地出现，此时的月亮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蜜橙，让人觉得它荡漾出的清辉，是洋溢着浓郁的甜香气的。午夜时分，云彩全然不见了，走到中天的明月就像掉入了一池湖水中，那天空竟比白日的晴空看上去还要碧蓝。这样一轮经历了风雨和霜雪的中秋月，实在是难得一遇。看过了这样一轮月亮，那个夜晚的梦中就都是光明了。

我还记得2002年正月初二的那一天，我和爱人应邀到城西的弟弟家去吃饭，我们没乘车从城里走，而是上了堤坝，绕着小城趟行而去。那天下着雪，落雪的天气通常是比较温暖的，好像雪花用它柔弱的身体抵挡了寒流。堤坝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只有我们俩，手挽着手，踏着雪无言地走着。山峦在雪中看上去模模糊糊的，而堤坝下的河流，也已隐遁了踪迹，被厚厚的冰雪覆盖了。河岸的柳树和青杨，在飞雪中看上去影影绰绰的，天与地显得如此的苍茫，又如此的亲切。走着走着，我忽然落下了眼泪，明明知道过年落泪是不吉祥的，可我不能自持，那样无与伦比的美好滋生了我的伤感情绪。三个月后，爱人别我而去，那年的冬天再回到故乡时，走在白雪茫茫的堤坝上的，就只是我一人了。那时我恍然明白，那天为何会流泪，因为天与地都在暗示我，那美好的情感将别你而去，你将被这亘古的苍凉永远环绕着！
所幸青山和流水仍在，河柳与青杨仍在，明月也仍在，我的目光和心灵都有可栖息的地方，我的笔也在最动情的触点。所以我仍然喜欢在黄昏时漫步，喜欢看水中的落日，喜欢看风中的落叶，喜欢看雪中的山峦。我不惧怕苍老，因为我愿意青丝变成白发的时候，月光会与我的发丝相融为一体。让月光分不清它是月光呢还是白发；让我分不清生长在我头上的，是白发呢还是月光。
几天前的一个夜晚，我做了一个有关大雪的梦。我独自来到了一个白雪纷飞的地方，到处是房屋，但道路上一个行人也看不见，有的只是空中漫卷的雪花。雪花拍打我的脸，那么的凉爽，那么的滋润，那么的亲切。梦醒之时，窗外正是沉沉暗夜，我回忆起一年之中，不论什么季节，我都要做关于雪花的梦，哪怕窗外是一派鸟语花香。看来环绕着我的，注定是一个清凉而又忧伤、浪漫而又寒冷的世界。我心有所动，迫切地想在白纸上写下一行字。我伸手去开床头的灯，没有打亮它，想必夜晚时停电了。我便打开手机，借着它微弱的光亮，抓过一支笔，在一张打字纸上把那句最能表达我思想和情感的话写了出来，然后又回到床上，继续我的梦。
那句话是：我的世界下雪了。
是的，我的世界下雪了……

选自迟子建散文集《我的世界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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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散文《我的世界下雪了》赏析

那片雪，带着灵魂的底色

迟子建的散文，向来以其细腻的笔触和深沉的情感打动人心。这篇题为《我的世界下雪了》（点击标题可以阅读原文）的散文，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将读者带入作者的故乡，那个被四季之美浸润、被生命感悟充盈的心灵原野。全文流淌着对故土的眷恋，对逝去时光的追忆，以及在苍凉中寻求慰藉的坚韧。阅读此文，我们仿佛与作者一同漫步在故乡的大山中，感受着风雪的轻抚，也体味着岁月流逝的况味。

一、“悦目”的故乡山河

迟子建的文字，总能以最真切的细节，勾勒出故乡山水草木的灵韵。她写故乡的黄昏，写得有声有色，有动有静。那“赶着羊群归家的老汉”，那“两只大白鹅高昂着脖子”领着“一群黑鸭子”的画面，无不带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和自然的鲜活。她尤爱河岸漫步，因为那里有着“漫卷的夕照”，那“进了水中的夕阳比夕阳本身还要辉煌”，这不仅是对光影的精准捕捉，更是对自然之美的一种哲思。她描绘水面上的光影变幻，将水波比作“微风吹皱了河水，那些涌起的水波就顺势将河面的夕阳、云朵和树木的投影给揉碎了”，这使得画面有了“立体感”，如同“一幅现代派的名画”，这般精妙的联想，将自然景观升华为艺术品，令人拍案叫绝。即使水面波澜不兴，她也会“弯腰捡起几颗鹅卵石，投向河面”，这种主动介入自然，与自然互动的姿态，体现了作者与故乡山水之间那份深沉而亲密的连接。而当她写到“青山悦目，其实沉积了冬雪的白山也是悦目的，看上去有如一只只来自天庭的白象”时，又将冬日的山峦赋予了神圣而庄严的美感，让读者在静谧中感受自然的宏伟与纯净。这些细致入微的描写，不仅仅是简单的景物勾勒，更是作者内心世界与外部环境的和谐共鸣，使得故乡的每一寸土地，都充满了灵性与诗意。

二、笔端落在最动情的触点

迟子建的散文，总能将自然之景与人生体验完美地融合，使景语即情语。文章前半段，在描绘故乡的美景时，作者的情感是宁静而喜悦的。无论是“在云中漫步的曼妙的感觉”，还是中秋月带来的“温存和幸福的感觉”，都浸润着对生活的热爱和享受。然而，笔锋一转，当她回忆起2002年正月初二，与爱人手挽手踏雪而行的场景时，文章的情感基调骤然发生了转变。那“下着雪”的“温暖”日子，那“无与伦比的美好”却意外地“滋生了我的伤感情绪”，这种矛盾的情感，在后文得到了解释——“三个月后，爱人别我而去”。彼时流下的眼泪，并非仅仅是对眼前美景的感动，更是“天与地都在暗示我，那美好的情感将别你而去，你将被这亘古的苍凉永远环绕着”的预兆。这种将个人命运与自然意象巧妙结合的叙事手法，让读者在感受到作者的悲痛之余，也体会到一种宿命般的苍凉。然而，作者并没有沉溺于悲伤，她笔锋再转，以一种坚韧的姿态写道：“所幸青山和流水仍在，河柳与青杨仍在，明月也仍在，我的目光和心灵都有可栖息的地方，我的笔也在最动情的触点。”这种从悲痛中汲取力量，将自然作为精神寄托和生命慰藉的姿态，展现了作者强大的内心世界。她将个人的失去融入到宇宙的永恒之中，以自然的不变来对抗人事的变迁，使得文章的情感表达更为深沉和富有哲理。

三、清凉而又忧伤，浪漫而又寒冷的世界

“雪”无疑是这篇文章的核心意象，它不仅仅是自然现象，更是作者内心世界的投射，是连接现实与梦境的桥梁。

文章开篇的标题即点明了“我的世界下雪了”，赋予了雪一种超越物理层面的意义。初冬的第一场小雪，在作者笔下“如蝴蝶一样在空中飞舞”，轻盈而美丽，为中秋节的月亮出场做了铺垫，也预示着某种纯净与变化。而那轮“经历了风雨和霜雪的中秋月”，被作者形容为“明净清澈极了”，甚至“像一个巨大的蜜橙”，散发着“浓郁的甜香气”，这正是雪洗礼后的澄澈与甜美，象征着磨砺后的升华与美好。然而，雪的意象并非只有美好，它也与作者的伤痛记忆紧密相连。正月初二的那场雪，见证了她与爱人最后的“无与伦比的美好”，也预示了随之而来的“亘古的苍凉”。雪花“用它柔弱的身体抵挡了寒流”，这其中蕴含着一种以柔克刚的韧性，也暗示着作者在面对生活变故时，内心所拥有的那份看似柔弱实则坚韧的力量。文章结尾，作者提及自己“一年之中，不论什么季节，我都要做关于雪花的梦”，这表明雪已经超越了季节的限制，成为了她生命中一个恒定的符号，一个“清凉而又忧伤，浪漫而又寒冷的世界”的象征。这个世界，既是她感性认知的具象化，也是她哲学思考的凝结，让“雪”这一意象，在文章中获得了多重而深邃的蕴藉。

四、你被亘古的苍凉永远环绕着

迟子建的语言，在这篇文章中展现出一种独特的魅力，它既有散文的从容与舒缓，又兼具诗歌的凝练与韵律。她善用长句，将多个意象和情感串联起来，形成一种绵延不绝的阅读体验，如同“微风吹皱了河水”般，文字的波澜也顺势将读者的思绪带入深处。例如，她描绘河面上的夕阳与投影：“微风通过水波来渲染画面的，微风吹皱了河水，那些涌起的水波就顺势将河面的夕阳、云朵和树木的投影给揉碎了，使水面的色彩在瞬间剥离，有了立体感，看上去像是一幅现代派的名画。”这样的句子，不仅画面感极强，读起来也充满了节奏感，令人仿佛能亲身感受那份变幻的美。同时，比喻和拟人手法的运用更是炉火纯青，无论是将山峦比作“来自天庭的白象”，还是将云彩比作“泼向这里的墨”，抑或是将月光比作“丝绸一样的光芒”，都使得抽象的景物变得具体可感，富有生命力。而当情感达到高潮时，她的语言又变得凝练而富有冲击力，例如那句：“天与地都在暗示我，那美好的情感将别你而去，你将被这亘古的苍凉永远环绕着！”这句话如同一个预言，将前文的铺垫和后文的悲剧联系起来，极具震撼力。最终，那句在停电的暗夜里，借着手机微光写下的“我的世界下雪了”，更是将全篇的情感和主题推向了极致，简单却蕴含着无尽的深意，让语言的力量直抵人心，使得整篇文章成为了一幅情感饱满、意境深远的画卷。

迟子建的《我的世界下雪了》是一首献给故乡、献给生命、献给自我的深情诗篇。它以散文的形貌，却拥有诗的意蕴，将自然之美、生命之思、情感之痛与慰藉融为一体。作者的笔触温柔而有力，细腻而深邃，使得每一个场景、每一份情感都触手可及。读完此文，我们不仅感受到了故乡山水的灵气，更被作者在苍凉中不失浪漫、在失去中寻求慰藉的强大内心所打动。那句“我的世界下雪了”，是作者对自我生命底色的深刻概括，也是对所有在人生风雪中寻找光亮与温暖的灵魂的温柔呼唤。这篇散文，如同冬日里的一炉炭火，亦或夏夜里的一缕清风，予人以深思，予人以慰藉，予人以对生命更深层次的理解与热爱。它让我们明白，真正的美与力量，往往根植于那些看似平淡却充满诗意的日常之中，以及我们如何感知和拥抱它们。

作者简介，乌延永安，在各类媒体发表文学评论近30万字，其中中国作家网6万多字。文学作品散见于《山西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绿风》《万象》等文学期刊，著有小说作品集、诗集、长篇报告文学。诗歌在《中国作家》杂志获奖，小说、散文、随笔被中国作家网重点推荐，报告文学在国家级媒体获得二等奖，小说在“黄河象杯”全国微型文学大奖赛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