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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赏析48】 且慢 · 孙远刚

发表于 2025-6-10 22:38:37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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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慢

孙远刚

父亲总是煨。蹄髈、蹄爪、筒子骨、五花肉……通通一煨了之。

一向不服输的父亲还是服了老,八十多岁的人,没了力气,光剩下脾气。子女都不在身边,他只能把脾气撒在这些肉骨头身上。山中柴火,老来光景,父亲能用一块炭烧云将石头煨得稀烂。

我隔周进山一次,荤素都要带一些。荤菜洗干净,分小份,以一罐煨下为量,保鲜袋扎口,投进冰箱里,他随煨随取。

父亲一个人也烧大灶。他有一只单耳罐,粗陶,半截釉,约一升量。肉类,连皮带骨地纳进去,淹上清水,用两根指头捏一撮盐面撒上,盖上盖,塞进灶膛,就开始他那简单粗暴的煨。灶火熊熊,火舌舔着锅底,也燎着罐身,那罐无处可藏,负痛蹲在火丛里。临吃,用布包罐耳朵平端出来,放在一块专用木块上,“噗噗”两下,吹吹灰。揭盖,汤汤水水倒一碗,骨是骨,肉是肉。剩下的端回去,焐在火石子里,接着煨。

接他出山,住我单位宿舍,煨不成了,改炖。我给他买一只电炖钵。“炖哪抵煨呢?”父亲总是这样怀念煨。也是,柴火砂罐,白水白盐,原汁原味。可惜,那只罐没带出来,弃在老屋后廊檐下,接半罐雨水,和几株一年蓬在一起。

若有时间,我便炒菜烧菜。炒和烧,父亲也喜欢。就他吃,菜要切细,他没有牙,吃东西靠抿。吃鸡块和排骨还要费事些,先将肉从骨头上撕下来,再使剪刀铰碎。剪刀足够锋利,他有好几把,是妹妹玩具厂剪线头的那种,成了他的牙齿。他常对我懊悔:年轻时仗着牙齿好,什么都啃,现在失弄呢。说着,从嘴里抠出假牙给我看,我不看,他又塞回去。临了,他总不忘招呼我一遍:不要硬碰硬,牙,要省着用!

牙的事,我带着他六进医院,起牙根,咬模,装义齿,矫正,再矫正,前后半年有余。那时,父亲在山里,我在乡镇,相去几十里,离市区更远。一下课,我就发动车子往家跑,一手粉笔灰。接上父亲抄山中近道奔城里,一路上担心医院下班,来去跟打仗一样。对于义齿,父亲并不满意,咬东西不得劲,好钻东西,在嘴里还跑动。做义齿把原先残存的四颗牙根分两次拔掉,父亲也特别懊悔:晓得不拔了,留几个牙根还能嚼嚼。于是又殷殷招呼我:以后你们老了,牙根千万别拔,假的再搞也是假的。他说的“你们”,包括不在他跟前的一儿三女,通通由我代表。

“老而不死是为贼”,这是孔子骂原壤的话。圣人骂老,为人子者只能苦笑。人,从老到死这段时间谓之“天年”,上天额外赐予,不知长短。长也好,短也罢,横来竖去,计较不着,受着就是。父亲最后的几年,我常常跑医院,累了烦了,坐在住院部外高高的台阶上,我常常会想这些生老和疾患的问题,也是在心里劝慰自己:上人的福,下人的罪;只有享不尽的福,没有受不完的罪。

剩下的这段时间,父亲用来炖肉和生病,都不是急事。慢慢来,慢慢来。

接他出山,是他八十四岁那年。父亲已经活到孟子的岁数。即使不是亚圣,把这样的高龄老人单独放在山里,也着实不放心,那时我在一座名叫“柘皋”的镇子上教书,学校分给我一大间单身宿舍,在二楼,不高,楼后是大操场,热闹时极热闹,安静时极安静。上课时,踢球、赛跑、跳远……哨声、操声、加油声、杠铃落地声,父亲在后窗看他的“体育频道”。

操场用一人多高的钢网环围着,钢网和宿舍楼后墙之间有条夹巷,夹巷不背阴,父亲能种些东西。主要是豆子,米豇豆为多,牵藤引蔓,猪耳似的豆叶、羊角似的豆荚,挂成一张绿网。还种南瓜,开黄花,结青皮牛腿瓜,网上挂着,地上躺着。有的越界,花开在网外,瓜也挂在网外,父亲够不着却能看到。他每天都看那些瓜,看它们一点一点长大,开始长得快,定型后渐渐就慢了下来,见老不见大,跟人一样。南瓜不能生吃,也就不在一时,早一天迟一天地都在那里,操场里最小的也是高一学生,不会糟践他的瓜。觉得哪只瓜皮色老,可以收了,他就告诉我,隔窗指给我看,指了半天,我在瓜叶中找到了它,记住点位,趁着下班的空当,拎一只骨牌凳进操场,站在凳子上摘下那只瓜带回来。父亲摸着那只瓜不放手,看了几个月,终于摸上手,上面青绿而密集的圆点像是草间弥生的画。

柘皋是江淮古镇,一条石梁河牵着牛头一样的镇子走了上千年,也没走出去半步。昔日通巢湖达长江的繁盛,如今只剩些破椽糗瓦,供旁人细说。玉兰桥下,响石街上,父一辈子一辈的柘皋人,低头于窄巷霉屋,在酱油色的日子里出出进进,慢动的光影,模糊了面目。

不上课的时候,我陪父亲顺着柘皋河沿慢慢地走,讲些沿途的掌故,比如说1141年的“柘皋大捷”和其后的“宋金和议”。我边走边讲,父亲边听边看,指指点点,别人的事,过往的事,总是轻如飘云淡若蛛丝,无痕无波地不放在心上。他只在“五四年来过柘皋一趟”,那年发大水,他买了一担杉木水桶挑回去,算算已经快七十年了。

千年作镇,脚印相叠,脚下都是“千脚土”,土肥宜蔬。塌架的废屋,收拾一下,在瓦砾堆上插几根大葱,就能结出醋钵大的圆葱。镇上人,祖传地会种菜,但有隙地,街坊们就想要安插点什么,萝卜白菜、大椒茄子、黄瓜瓠子、扁豆丝瓜,种什么成什么,就在房前屋后,旋摘旋烹。自己吃不了,也拿出来卖,搞得街面上都是这些大路菜,滴水鲜,不值钱。

我喜欢吃油煎豆腐炖小青菜。在桥西街中段的某间瓦铺里,放一元硬币在桌角,松松垮垮的老板娘便丢下手中的忙活,走过来,路过廊柱,顺手抹下一只方便袋,弯腰下去,从躺在地上的大铅盆里捞起四块斩方四正的豆腐递与我。提着豆腐,过西门桥,拐上去韩家桥的土路,在路两边寻一把自生的小青菜。豆腐切麻将大小的块,下油锅煎至两面黄,下小青菜,翡翠白玉地一锅烩,父子俩吃不掉。

本以为就这样了,陪着老父亲,在这青菜豆腐里,慢悠悠地晃到退休,怎料这样的“慢”,向以“算小”出名的古镇柘皋,只给了我四年。

2019年,我进了一所省重点中学。学校在城北的落凤坡,一个驴脊梁大小的地儿,竟挤着六千多名师生。重点中学内卷得厉害。在这里教书,每天提着早餐进校,上楼,进办公室,早餐一放,坐下就埋头忙活,或是进班,一大堆事情,等想起来吃早餐,已经冰凉。预备铃一响,背起“小蜜蜂”就走,边走边整理耳麦,跟走穴的歌星赶场一样……站在教室门口等第二遍铃,看一圈圈回廊里匆匆走过的身影,觉得整幢楼就是一个缓慢旋转着的烧饼桶。

慢时不知慢时好。等你滑入快道,被裹挟着停不下来,想慢,慢已不依你的想了。

我城里的房子在五楼,没有电梯,父亲不能上下,住不了。入职之前,必先安顿好父亲。联系一家叫“光明”的养老院,条件蛮好,费用自然不菲。父亲却不乐意,做了很多说服工作,又开车带他去实地考察。那次去正赶上开饭,中午主菜是大锅炖排骨,配一点小青菜,工作人员递给父亲一大块,父亲接过来,用手撕撕吃了,很烂,这才下了决心。

我下班去看他,他总是已经吃过晚饭,早早地坐在黄昏的窗口,安静地等待天黑。他的变化让我吃惊——这还是我那爱挑不是的父亲吗?疑心是不是养老院给老头下了什么安定之类的药。我来了,他看不准我来的方向,很着急,总问我方向,哪边是东哪边是南。我把他领到窗前,告诉他:你这楼前大院子是朝南的,认准了南,南背后是北,左东右西不就清楚了?他点点头,努力地记住方位。一个乡下老人进城,掉进楼群中,没根没底,没着没落,让他产生了认知上的恐慌。

他住在四楼,有电梯上下,可他已懒得上下了。所幸吃住都好,也很快适应,有人洗衣,按时洗澡,按时发药,他只是抱怨太快,人受不了,一个护工管十几个老人,总是催。在柘皋,早晨起个床,他要两个多小时,坐在床头,运气,做操,按虎口,掰脚趾,捶心包经,捶胆包经。这经那经,一套下来,提着痰盂去楼下浇豆子,然后回来洗漱。早饭早就做好,吃他的自制“八宝粥”和水煮蛋,或牛奶、燕麦片、米泡子和鸡蛋馓,轮换着吃。粥,冬天焐在电饭煲里,夏天敞着盖。

事后才知,柘皋四年,是他晚年中最好的四年。柘皋不起眼,破破烂烂,慵懒闲散,岂料那破烂是千年修炼成的勘破,那懒散是参透生死两端的闲适。离开柘皋看柘皋,我得另眼了。于是,我常对身边的朋友说:有好日子要先过,人生如吃席,菜要边上边吃,趁热吃,等都上齐,也就该散席了。

父亲最终栽在“起床”上面,也是倒在一个“快”字上面。那天是周日,10月份的第三个周日,我人在安庆,两百公里外。早上,枕头上的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是养老院的座机,心知不好。父亲下床快了,摔了一跤,现在深度昏迷。之前,周五傍晚下班,我才去看过他,他吃过晚饭,好好地坐在床沿上。我告诉他,这个双休日出门,要两天才得回来,临走,他偷偷塞给我一个大馍。我让养老院赶紧打120送医。

没想到,周五那一面,竟是我们的最后一面。距离他进养老院,也就四个月多几天的时间。

安葬了父亲后,我去收拾东西,抽屉里有一个大馍,用抽纸包着,已经僵硬。那是留给我的。怪不得当初他那么抗拒养老院呢!现在想来,他抗拒的是冥冥之中漫上来的无边的黑暗。米寿之人,有足够多的人生阅历。父亲用这种最极端的方式,告诉对生死尚认知不足的我:余途凶险,千万要慢!

出养老院大门,路上干干净净,不见一辆车,也不见一个人。站在一棵香樟树下,我一口一口地吃起那个冷馒头,吃得泪落如雨。

(本文刊发于《散文》202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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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10 22:39:01 | 查看全部
孙远刚散文《且慢》赏析

孙远刚先生的散文《且慢》(点击标题可以阅读原文),读来让人心头一颤,又带着一丝温暖的叹息。作者没有刻意煽情的渲染,却凭借一份朴实真挚的笔触,将人生的况味娓娓道来。

文章以《且慢》为题,本身就如像一个温柔的提醒,一个深情的呼唤。这个“慢”字,不仅仅是节奏上的放缓,更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对生命本质的体悟。你看,开篇父亲的“煨”——“蹄髈、蹄爪、筒子骨、五花肉……通通一煨了之”,这便奠定了“慢”的基调。煨肉,是需要时间与耐心的,是柴火、砂罐与食材的缓慢融合,是原汁原味的体现。父亲的“煨”技,甚至能“用一块炭烧云将石头煨得稀烂”,这何尝不是对岁月浸润、耐心等待的最好诠释呢?而当父亲离开山里,改用电炖钵时,那一句“炖哪抵煨呢?”,又何尝不是对旧日慢时光的怀念,以及对现代生活“快”节奏的无奈呢?“慢”在这里,不仅是生活的习惯,更是情感的寄托,是逝去岁月的印记。

作者描绘的父子之情,如同老屋檐下的雨水,看似平淡无奇,实则点点滴滴汇聚成海,深沉而动人。他没有直接喊出“我爱我的父亲”,但从那些琐碎的日常中,就能感受到这份深情。比如,儿子“隔周进山一次,荤素都要带一些”,这已是远距离的牵挂;为父亲买电炖钵,又带他六进医院看牙,每一次都“来去跟打仗一样”,这里面藏着多少耐心与辛劳?父亲的“懊悔”和“殷殷招呼”,儿子都默默听着,甚至连他“从嘴里抠出假牙给我看”,儿子也只是“我不看,他又塞回去”,这种习以为常的亲密与理解,是血脉相连才有的。最后,父亲偷偷塞给儿子的“大馍”,以及那句“余途凶险,千万要慢!”,更是超越了语言,成为一种无声的告诫与至深的爱。这份爱,在细节中流淌,在记忆中凝固,在最后的“泪落如雨”中爆发,令人动容。

这篇文章之所以鲜活,是因为作者善于捕捉那些充满烟火气的生活细节。你看他写父亲煨肉,写得那么具体:“那罐无处可藏,负痛蹲在火丛里。临吃,用布包罐耳朵平端出来,放在一块专用木块上,‘噗噗’两下,吹吹灰。”仿佛我们也能闻到肉香,看到那只古朴的单耳罐。写父亲吃鸡块和排骨,需要“先将肉从骨头上撕下来,再使剪刀铰碎”,而那剪刀是“妹妹玩具厂剪线头的那种”,这些小小的物件,立刻勾勒出父亲晚年生活的真实图景。还有柘皋镇的“一人多高的钢网环围着”的操场,父亲在夹巷里种的“猪耳似的豆叶、羊角似的豆荚”,以及“青绿而密集的圆点像是草间弥生的画”的南瓜,这些都充满了画面感,让读者仿佛置身其中,感受那份朴实与生动。正是这些接地气的细节,让文章充满了生命力。

作者将“慢”与“快”这一对矛盾体,作为文章的核心冲突,进行了深入的探讨。父亲在山里的“煨”是慢,在柘皋的“种些东西”“慢慢地走”是慢,甚至起床都要“两个多小时”也是慢。这种慢,是自然而然的,是与天地同频的,是享受生活的。而当儿子进入省重点中学,“每天提着早餐进校,上楼,进办公室,早餐一放,坐下就埋头忙活”,甚至“整幢楼就是一个缓慢旋转着的烧饼桶”,这便是现代生活的“快”。这种快,是裹挟的,是身不由己的,是牺牲了生活的。作者用“慢时不知慢时好。等你滑入快道,被裹挟着停不下来,想慢,慢已不依你的想了”这样警醒的句子,直接点破了主题。最终,父亲的骤然离世,也与这个“快”字紧密相连,他“下床快了,摔了一跤”,一个“快”字,竟成了生命的休止符,令人唏嘘,也更强化了“且慢”的深意。

孙远刚先生的语言,就像他笔下的“滴水鲜”的大路菜,不求雕琢,只求本真。他用平实的白描,写出生活中的真情实感,不加修饰,却自有力量。比如,他写父亲的脾气:“没了力气,光剩下脾气。”写医院的奔波:“来去跟打仗一样。”写养老院的催促:“他只是抱怨太快,人受不了,一个护工管十几个老人,总是催。”这些句子,都是大白话,却字字珠玑,精准地传达了人物的状态和情感。文章中穿插的引用,如孔子骂原壤的“老而不死是为贼”,以及对“天年”的解释,都显得自然而然,不着痕迹地融入叙事,拓展了思考的维度。这种举重若轻的叙事艺术,让读者在阅读时倍感亲切,如同听一位老友在讲述自己的故事。

文章的结构好像有些散漫,实际上匠心独运。它以时间为轴线,从父亲在山中的“煨”开始,到接他出山住进宿舍,再到柘皋的四年慢生活,最后转入城市快节奏的重点中学和养老院,直至父亲离世。这个过程,是父亲生命节奏从“慢”到“快”的转变,也是儿子生活状态的写照。情感的递进也十分自然,从最初对父亲的耐心照料,到柘皋四年的相守相乐,再到城市生活的无奈与焦虑,最后以父亲的骤然离世和那块“僵硬”的馒头,将所有的思念、懊悔与感悟推向高潮。这种由缓及急、由暖及悲的叙事节奏,让文章的情感张力十足,引人深思。

在讲述父子故事的同时,作者不经意间流露出对生命、衰老和死亡的深刻思考。他引用孔子的话,又用“天年”来宽慰自己,既有对“生老病死”的无奈,也有对命运的顺从。尤其那句“上人的福,下人的罪;只有享不尽的福,没有受不完的罪”,以及“有好日子要先过,人生如吃席,菜要边上边吃,趁热吃,等都上齐,也就该散席了”,都饱含着对人生哲理的感悟。这些哲思并非强行灌输,而是从个人经历中自然提炼而出,让读者在共情之余,也能从中获得一份对生命的启示。最终,那块“僵硬”的馒头,不仅是父亲留下的爱,更是对儿子、对所有读者的一个沉重而又深情的警示:人生余途凶险,千万要慢。

作者简介,乌延永安,在各类媒体发表文学评论近30万字,其中中国作家网6万多字。文学作品散见于《山西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绿风》《万象》等文学期刊,著有小说作品集和诗集。诗歌在《中国作家》杂志获奖,小说、散文、随笔被中国作家网重点推荐,报告文学在国家级媒体获得二等奖,小说在“黄河象杯”全国微型文学大奖赛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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