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
发表于 2025-6-12 16:19:34
|
查看全部
三、语言、声音和光线
词语、语言或话语,在世宾这里是非常重要的。语言体现在书写上,就是文字,体现在演讲上,则是声音。好的语言,不仅仅是听觉的,也是视觉的,像光芒那样把听众照耀。如果说之前的探讨,侧重于世宾的书写内容,那么现在该重点谈其诗的精神性了。这部诗集的压轴诗《词(一个保守主义者关于语言和世界的想象)》,据我所知,是世宾目前最长的一首诗。他试图在取材和写法上均有所突破。他之前的诗歌,比如说物象诗系列,是一种对有名之物的描述及挖掘,这首诗却试图回溯事物的本源或词根,寻找言说无名或隐匿之物的符号,探索尚未命名或将要命名的事物如何书写。他要通过语言与想象的基石,建筑一个潜在的、可能的、未来的诗学世界。这是一首展现了语言能到达什么地步的诗,也是逐层打开语言及诗歌内部的诗,有元诗歌的意味。在副题里,就提到了人、语言和世界,并在诗中深入探讨了众词、语言、思维、书写和存在的诸种关系。“自我”“世界”和“空无”,犹如梵高的《星空》,诗意的漩涡在高速旋转,让人目不暇接:“我就是那光,也是爱人哭泣的脸/我是镜子,也是镜中人/如同肉体和灵魂”。而《诗》,干脆就直接以“诗”为写作对象:“那声音从遥远的高处传来/缥缈、依稀,与稠密的人群形成反差/它银白、透亮,像云朵后面的霞光/一匹白马踢踏而过,它的背影/是远古市井智者的回声//诗在高处,有如观音在云端现身”。在这些诗句里,光反复涌现。语言、声音和光线,应是这部诗集的关键词,三位一体,有时可以互换。
“它是巨大的沉默,它的存在/确切无疑。它的形态、声色/还未呈现/……寂静中,它馈赠给我语言、诗篇”(《它的存在确切无疑》),这是一首提纲挈领的诗,是打开这部诗集的一把钥匙,尽管世宾本人更认可《光从上面下来》的重要性。多年来,作为他的同事,有一段时日经常聊天,也免不了谈论诗学。诗集在出版之前,我也翻过,但没留意到他将《废品收购站》作为开篇,否则会建议他换成《它的存在确切无疑》。这首短诗势大力沉,触及存在、命运或艺术的奥秘。“它”是什么?它是沉默的,但“那里有一束光”,它的存在确凿而尚未呈现,惊鸿一瞥而尚未触及。那么,“它”是一种可能的、未来的、想象的、萌芽的存在或世界。“我”还不能将它捕捉,还在赶往它的中途,甚至无法命名;但这样的一个存在,对于“我”,又是实实在在的,至少“我”见到了,嗅到了,还感觉到了光的照耀。我想,这就是世宾的理想世界或理想生活。这未必符合世宾的原意。每一个读者,对“它”都会有自己的解释或误读。
《光明之地》一诗,与此构成了互文关系,先看首节:“那世界的确存在,却难以描述/它既存在于高处,也处于幽暗的体内/它既是那难以捉摸的无限性/又深藏于有限性温热的躯壳中”,再看末节:“是的,它不与你所在的世界重叠/却也从未远离。它听见你的呼告/并有可能在黑暗中向你现身”,这个“难以描述的世界”,也是在黑暗中向你现身的光明之地。这两首诗里的“世界”,在很大程度上交叉乃至重叠,这也许是世宾几乎在每一首诗中召唤、渴求或建设的光明之地、理想生活或美丽新世界。由此,我说他虽然深陷于某种“苦闷的象征”之中,但还是抱有希望,这种希望之光,往往就在黑暗中迸发。
在这部诗集的多种声音里,深入写鸟鸣的诗有两首。先看《谛听鸟鸣》:当“它们的叫鸣擦亮了点点星火”,“虽然闭着眼,我几乎感觉到明亮/几乎从虚无的边缘,重新握住真实”,在这里,声音具有视觉的效果,约等于火焰或光亮。再看《鸟鸣》:“但此时,一声鸟鸣:清脆、婉转/便把整个山谷交还给了蓝天”,这里,同样是听觉和视角的通感,天空的蓝色因为鸟声而熠熠生辉。在《蛙鸣》里,听觉因视角的缺席而挺身而出:“当双眼被瞎掉的时候,是它/把春天的消息带到我们中间”,而在《在佛子禅寺听晚钟》里,钟声如星光使人安慰:“词语的空隙越大/越像拉长的时间,有足够的空无/可以再造一座灵魂的庙宇//晚钟忽然响起/它送来深深的静”。这都是天籁般的声音。这些美好愿望,世宾常常用“春天”这个词语来承托,有时干脆以“春天”为题,例如《春天》《春之声》《春寒料峭的一朵黄花》。请看后者:“春寒料峭,绝壁上一朵黄花/开得如此突兀/它的闯入,多么像一个异端/从哀乐的合唱中,升起了希望”,黄花在绝壁上盛开,希望从哀乐中升起,正如光亮从黑暗中泄露。“春天”也是世宾用来象征希望的一个词语。这些词语所隐含的声音与光线,都代表着世宾对那个“难以描述的世界”的投射、笼罩和捕捉。
光、光亮或光线,在这部诗集里出现的频率很高,俨然是每一个“交叉路口”不应缺少的路灯,譬如《光从上面下来》《光的踪迹》《去吧!那光告诉你的》《一首诗周身散发出光芒》,都直接以“光”为题。世宾从不同的维度和角度去写光,表明了他对光的渴望、描述和赞颂,对光源的探询及创造不遗余力。诗集后记云:“诗是世界的投影”。这种诗意的缤纷、画面及声音,也是光带来的。光以及对光的追寻,几乎是世宾关于语言或诗歌的信仰与仪轨。
请看《光从上面下来》,世宾开笔先指出光的重要性,要信任光,接着写光的功能或能量,再写大地上绵绵不绝的疼和爱——这也可以解读为黯淡的、灰暗的、失败的人生——但光终究会将这些暗影扫荡殆尽。这个“上面”,不难理解,譬如阳光来自天空,但光又“从我们体内最柔软的地方/尊严地散发出来”,就有点费解——身体最柔软的地方,就不一定是“上面”了。结尾两句:“光从上面下来,一尘不染/光把大地化成了光源”。这样的诗句,直接,有力,浓缩,会像灯塔将迷舟带回安全的水域。在这里,光是光源的缔造者,可以是诗人,也可以是不可言说之物乃至不可言说之言说。这样的光,指向明确但不封闭,是一个象征或隐喻,有多种解读的可能性。
这些光、光芒或光线,在世宾在写作中,体现了他对理想生活的渴望、召唤与追寻。他用语言(包括词语的肉身和声音),创造出了现实的希望之光。这些诗歌,除了它的尊严、审美和力量,还带来了抚慰和激励,有时会给我一种幻觉:哪怕现实多么黯淡,也仍有光芒在穿透数百亿光年之外的浩渺宇宙而最终在庭院洒落。这是一册内部有光的炽烈之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