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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赏析51】汪曾祺:安乐居

发表于 2025-6-21 08:26:43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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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新课标大语文


编者寄语
汪曾祺是极具“京派”特色的小说家,他取材于老北京市民的日常生活的小说,生动、深刻地表现老北京的地域文化特色,重情调意境,不重故事情节,具有鲜明的散文化特征。他的文字如秋月当空,明净如水,一尘不染,开卷慢慢进入,心也渐渐平静。比如小说《安乐居》,围绕一间饭馆,叙写几位食客,在对他们不同的吃喝做派的描写中获得了诗意,也让诗意润物细无声地渗透到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走进他的《安乐居》,在传统与现代的冲突中,体会浓浓的乡土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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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21 08:27:50 | 查看全部
本帖最后由 dongzi 于 2025-6-21 08:29 编辑

111.jpg
安乐居


作者:汪曾祺


安乐居是一家小饭馆,不卖米饭炒菜,主食是包子、花卷。每天卖得不少,一半是附近的居民买回去的。这家饭馆其实叫个小酒铺更合适些,到这儿来的喝酒比吃饭的多。(小说一开头就交代出了“安乐居”既是饭馆,更是酒铺的特点,为下文各色酒客的登场做好了铺垫。)这家的酒只有一毛三分一两的。北京人喝酒,大致可以分为几个层次:喝一毛三的是一个层次,喝二锅头的是一个层次,喝红粮大曲、华灯大曲乃至衡水老白干的是一个层次,喝八大名酒是高层次,喝茅台的是最高层次。安乐居的“酒座”大都是属于一毛三层次,即最低层次的。他们有时也喝二锅头,但对二锅头颇有意见,觉得还不如一毛三的。一毛三他们喝“服”了,觉得喝起来“顺”。他们有人甚至觉得大曲的味道不能容忍。

>>>叙述北京人喝酒的不同层次,实为表现老北京人的不同的社会阶层,喝什么样的酒就成了他们身份的标识与象征。安乐居的酒客属于社会最底层,而他们也觉得一毛三的酒喝的“顺”,对二锅头有意见,这就从侧面透露出了老北京市民文化安然自适的特点。



酒菜不少。煮花生豆、炸花生豆。暴腌鸡子。拌粉皮。猪头肉,——单要耳朵也成,都是熟人了!猪蹄,偶有猪尾巴,一忽的工夫就卖完了。也有时卖烧鸡、酱鸭,切块。最受欢迎的是兔头。一个酱兔头,三四毛钱,至大也就是五毛多钱,喝二两酒,够了。——这还是一年多以前的事,现在如果还有兔头也该涨价了。(将回忆与现实相结合,突出了对往昔的怀念,也与小说结尾相照应。)这些酒客们吃兔头是有一定章法的,先掰哪儿,后掰哪儿,最后磕开脑绷骨,把兔脑掏出来吃掉。没有抓起来乱啃的,吃得非常干净,连一丝肉都不剩。安乐居每年卖出的兔头真不老少。这个小饭馆大可另挂一块招牌:“兔头酒家”。

>>>作者着重叙述酒客们吃兔头的步骤,强调吃得干净又有章法,大家可以思考,有何深意?



酒客进门,都有准时候。头一个进来的总是老吕。安乐居十点半开门。一开门,老吕就进来。他总是坐在靠窗户一张桌子的东头的座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这成了他的专座。他不是像一般人似的“垂足而坐”,而是一条腿盘着,一条腿曲着,像老太太坐炕似的踞坐在一张方凳上,——脱了鞋。他不喝安乐居的一毛三,总是自己带了酒来,用一个扁长的瓶子,一瓶子装三两。酒杯也是自备的。他是喝慢酒的,三两酒从十点半一直喝到十二点差一刻:“我喝不来急酒。有人结婚,他们闹酒,我就一口也不喝,——回家自己再喝!”一边喝酒,吃兔头,一边不住地抽关东烟。他的烟袋如果丢了,有人捡到一定会送还给他的。谁都认得:这是老吕的。白铜锅儿,白铜嘴儿,紫铜杆儿。他抽烟也抽得慢条斯理的,从不大口猛吸。这人整个儿是个慢性子。说话也慢。他也爱说话,但是他说一个什么事都只是客观地叙述,不大参加自己的意见,不动感情。一块喝酒的买了兔头,常要发一点感慨:“那会儿,兔头,五分钱一个,还带俩耳朵!”老吕说:“那是多会儿?——说那个,没用!有兔头,就不错。” 西头有一家姓屠的,一家子都很浑愣,爱打架。屠老头儿子到永春饭馆去喝酒,和服务员吵起来了,伸手就揪人家脖领子。服务员一胳臂把他搡开了。他憋了一肚子气。回去跟儿子一说。他儿子二话没说,捡了块砖头,到了永春,一砖头就把服务员脑袋开了!结果:儿子抓进去了,屠老头还得负责人家的医药费。这件事老吕亲眼目睹。一块喝酒的问起,他详详细细叙述了全过程。坐在他对面的老聂听了,说:“该!”坐在里面犄角的老王说:“这是什么买卖!”老吕只是很平静地说:“这回大概得老实两天。”

>>>对屠老头儿子事件的评价,通过个性化语言描写,表现出了老吕等酒客身上的正气,以及他们不同的个性特征。

老吕在小红门一家木材厂下夜看门。他在木材厂喂了一条狗。他每天来喝酒,都带了一个塑料口袋,安乐居的顾客有吃剩的包子皮,碎骨头,他都捡起来,给狗带去。



比老吕稍晚进店的是老聂。老聂总是坐在老吕的对面。老聂有个小毛病,说话爱眨巴眼。凡是说话爱眨眼的人,脾气都比较急。他喝酒也快,不像老吕一口一口地抿。老聂每次喝一两半酒,多一口也不喝。有人强往他酒碗里倒一点,他拿起酒碗就倒在地下。他来了,搁了一个小提包,转身骑车就去“奔”酒菜去了。他“奔”来的酒菜大都是羊肝、沙肝。这是为他的猫“奔”的,——他当然也吃点。他喂着一只小猫。“这猫可仁义!我一回去,它就在你身上蹭——蹭!”他爱吃豆制品。熏干、鸡腿、麻辣丝……小葱下来的时候,他常常用铝饭盒装来一些小葱拌豆腐。有一回他装来整整两饭盒腌香椿。“来吧!”他招呼全店酒友。“你哪来这么多香椿?——这得不少钱!”——“没花钱!乡下的亲家带来的。我们家没人爱吃。”于是酒友们一人抓了一撮。剩下的,他都给了老吕。“吃完了,给我把饭盒带来!”一口把余酒喝净,退了杯,“回见!”出门上车,吱溜——没影儿了。

>>>老吕和老聂,一个慢性子,一个急性子,在对他们的行事作风和言行描写中,透露出了他们从容、简省、闲适与淡定的老北京人的个性特征,在他们身上也透射出了浓郁的文化意蕴。



上海老头来了。上海老头久住北京,但是口音未变。他的话很特别,在地道的上海话里往往掺杂一些北京语汇:“没门儿!”、“敢情!”甚至用一些北京的歇后语:“那末好!武大郎盘杠子——上下够不着!”他把这些北京语汇、歇后语一律上海话化了,北京字眼,上海语音,挺绝。上海老头家里挺不错,但是他爱在外面逛,在小酒馆喝酒。



“外面吃酒,——香!”他从提包里摸出一个小饭盒,里面有一双截短了的筷子、多半块熏鱼、几只油爆虾、两块豆腐干。要了一两酒,用手纸擦擦筷子,吸了一口酒。



“您大概又是在别处已经喝了吧?”“啊!我们吃酒格人,好比天上飞格一只鸟(读如“屌”),格小酒馆,好比地上一棵树。鸟飞在天上,看到树,总要落一落格。”  这只鸟喝完酒,收好筷子,盖好小饭盒,拎起提包,要飞了:“晏歇会!——明儿见!”

>>>以上几段展现《安乐居》中形形色色的“酒客”形象,人物一个接一个的登场,没有人是安乐居里的中心人物,人人又都是安乐居里的重要人物,在舒缓的叙述中,表现出了一种有别于现代商业文化的舒心悠闲,以及富有人情味的传统生活方式。



这天,安乐居来了三个小伙子:长头发,小胡子、大花衬衫、苹果牌牛仔裤、尖头高跟大盖鞋,变色眼镜。进门一看:“嗨,有兔头!”——他们是冲着兔头来了。这三位要了十个兔头、三个猪蹄、一只鸭子、三盘包子,自己带来八瓶青岛啤酒,一边抽着“万宝乐”,一边吃喝起来。三位吃喝了一阵,把筷子一挥,走了。都骑的是亚马哈。嘟嘟嘟……桌子上一堆碎骨头、咬了一口的包子皮,还有一盘没动过的包子。老王看着那盘包子,撇了撇嘴:“这是什么买卖!”这是老王的口头语。凡是他不以为然的事,就说“这是什么买卖”!



现在,安乐居已经没有了。房子翻盖过了。那儿变成了一个什么贸易中心。

>>>安乐居的消失意味着传统文明在现代文明冲击下的退让,给人一种淡淡的失落感,能与前文悠然自乐的感觉形成反差,在追忆的笔调中流露出对市井人生与民俗风情的缅怀,与对传统生活方式逐渐消逝的伤感。

(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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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21 08:29:41 | 查看全部
//汪曾祺小说的语言风格//

1.诗化的语言,汪曾祺小说追求率真、执着的人物性格,注重营造单纯而富于情绪化的意境,描摹自然与民情交融的风俗画,从而表现出了独特的诗化的风格。比如《安乐居》中作者淡化故事情节,叙述缓慢悠然,富有抒情性,在追忆的笔调中流露出对市井人生与民俗风情的缅怀与对传统生活方式逐渐消逝的伤感。



2.散文化的语言,汪曾祺小说的“散文化特点”主要是由“小说的结构”来体现的,常常是先写环境,再写人,而且是写“事”重于写“人”。其结构是按照生活的多维流动来构建的,也就是说,是按照生活“本来的原貌”来描写的。比如《安乐居》中写了在安乐居里的形形色色的“酒客”,人物一个接一个的登场,没有人是安乐居里的中心人物,人人又都是安乐居里的重要人物,在他们身上透射出浓郁的文化意蕴。



3.素朴雅致的语言,汪曾祺的作品内容平实,文笔淡雅,寓哲理于自然,寓凄婉于幽默,给人以长读长新之感。而尤以独特的语言风格见长,语言简约、生动、传神。意味情韵均在字里行间益出,无法转换,难以明言。



4.简洁和谐的语言,和谐既是作家对生活的独特理解,也是艺术上的独特表现。汪曾祺小说的和谐美,体现了对生活理想化的追忆和叙述,对人生本质的深刻把握与揭示,与此相适应的是作品内蕴的乐观、文风的平淡及语言的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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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21 08:31:23 | 查看全部
【链接】鉴赏家

汪曾祺



天气还那么冷。离过年还有半个多月,可是听说那些洋学堂就要开学了。



这就是说,包国维在家里年也不过地就得去上学!



公馆里许多人都不相信这回事。可是胡大把油腻腻的菜刀往砧板上一丢,拿围身布揩了揩手——伸个中指,其余四个指头凌空地扒了几扒:“哄你们的是这个。你们不信问老包:是他告诉我的。他还说恐怕钱不够用,要问我借钱哩。”



全县第一个大画家是季匋民,第一个鉴赏家是叶三。



叶三是个卖果子的。他这个卖果子的和别的卖果子的不一样。不是开铺子的,不是摆摊的,也不是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他专给大宅门送果子。也就是给二三十家送。这些人家他走得很熟,看门的和狗都认识他。到了一定的日子,他就来了。里面听到他敲门的声音,就知道:是叶三。挎着一个金丝蔑篮,篮子上插一把小秤,他走进堂屋,扬声称呼主人。主人有时走出来跟他见见面,有时就隔着房门说话。“给您称——?”——“五斤”。什么果子,是看也不用看的,因为到了什么节令送什么果子都是一定的。叶三卖果子从不说价。买果子的人家也总不会亏待他。有的人家当时就给钱,大多数是到节下(端午、中秋、新年)再说。叶三把果子称好,放在八仙桌上,道一声“得罪”,就走了。他的果子不用挑,个个都是好的。他的果子的好处,第一是得四时之先。市上还没有见这种果子,他的篮子里已经有了。第二是都很大,都均匀,很香,很甜,很好看。他的果子全都从他手里过过,有疤的、有虫眼的、挤筐、破皮、变色、过小的全都剔下来,贱价卖给别的果贩。他的果子都是原装;有些是直接到产地采办来的,都是“树熟”,——不是在米糠里闷熟了的。他经常出外,出去买果子比他卖果子的时间要多得多。他也很喜欢到处跑。四乡八镇,哪个园子里,什么人家,有一棵什么出名的好果树,他都知道,而且和园主打了多年交道,熟得像是亲家一样了。——别的卖果子的下不了这样的功夫,也不知道这些路道。到处走,能看很多好景致,知道各地乡风,可资谈助,对身体也好。他很少得病,就是因为路走得多。



立春前后,卖青萝卜。“棒打萝卜”,摔在地下就裂开了。杏子、桃子下来时卖鸡蛋大的香白杏,白得像一团雪,只嘴儿以下有一根红线的“一线红”蜜桃。再下来是樱桃,红的像珊瑚,白的像玛瑙。端午前后,批把。夏天卖瓜。七八月卖河鲜:鲜菱、鸡头、莲蓬、花下藕。卖马牙枣、卖葡萄。重阳近了,卖梨:河间府的鸭梨、莱阳的半斤酥,还有一种叫做“黄金坠子”的香气扑人个儿不大的甜梨。菊花开过了,卖金橘,卖蒂部起脐子的福州蜜橘。人冬以后,卖栗子、卖山药(粗如小儿臂)、卖百合(大如拳)、卖碧绿生鲜的檀香橄榄。



他还卖佛手、香椽。人家买去,配架装盘,书斋清供,闻香观赏。



不少深居简出的人,是看到叶三送来的果子,才想起现在是什么节令了的。

图片


叶三卖了三十多年果子,他的两个儿子都成人了。他们都是学布店的,都出了师了。老二是三柜,老大已经升为二柜了。谁都认为老大将来是会升为头柜,并且会当管事的。他天生是一块好材料。他是店里头一把算盘,年终结总时总得由他坐在账房里哗哗剥剥打好几天。接待厂家的客人,研究进货(进货是个大学问,是一年的大计,下年多进哪路货,少进哪路货,哪些必须常备,哪些可以试销,关系全年的盈亏),都少不了他。老二也很能干。量尺、撕布(撕布不用剪子开口,两手的两个指头夹着,借一点巧劲,嗤——的一声,布就撕到头了),干净利落。店伙的动作快慢,也是一个布店的招牌。顾客总愿意从手脚麻利的店伙手里买布。这是天分,也靠练习。有人就一辈子都是迟钝笨拙,改不过来。不管干哪一行,都是人比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弟兄俩都长得很神气,眉清目秀,不高不矮。布店的店伙穿得都很好。什么料子时新,他们就穿什么料子。他们的衣料当然是价廉物美的。他们买衣料是按进货价算的,不加利润;若是零头,还有折扣。这是布店的规矩,也是老板乐为之的,因为店伙穿得时髦,也是给店里装门面的事。有的顾客来买布,常常指着店伙的长衫或翻在外面的短衫的袖子:“照你这样的,给我来一件。”



弟兄俩都已经成了家,老大已经有一个孩子,——叶三抱孙子了。



这年是叶三五十岁整生日,一家子商量怎么给老爷子做寿。老大老二都提出爹不要走宅门卖果子了,他们养得起他。



叶三有点生气了:



“嫌我给你们丢人?两位大布店的‘先生’,有一个卖果子的老爹,不好看?”



儿子连忙解释:



“不是的。你老人家岁数大了,老在外面跑,风里雨里,水路旱路,做儿子的心里不安。”



“我跑惯了。我给这些人家送惯了果子。就为了季四太爷一个人,我也得卖果子。”



季四太爷即季匋民。他大排行是老四,城里人都称之为四太爷。



“你们也不用给我做什么寿。你们要是有孝心,把四太爷送我的画拿出去裱了,再给我打一口寿材。”这里有这样一种风俗,早早就把寿材准备下了,为的讨个吉利:添福添寿。于是就都依了他。



叶三还是卖果子。



他真是为了季匋民一个人卖果子的。他给别人家送果子是为了挣钱,他给季匋民送果子是为了爱他的画。



季匋民有一个脾气,一边画画,一边喝酒。喝酒不就菜,就水果。画两笔,凑着壶嘴喝一大口酒,左手拈一片水果,右手执笔接着画。画一张画要喝二斤花雕,吃斤半水果。



叶三搜罗到最好的水果,总是首先给季匋民送去。



季匍民每天一起来就走进他的小书房——画室。叶三不须通报,由一个小六角门进去,走过一条碎石铺成的冰花曲径,隔窗看见季匋民,就提着、捧着他的鲜果走进去。



“四太爷,批把,白沙的!”



“四太爷,东墩的西瓜,三白!——这种三白瓜有点梨花香味,别处没有!”



他给季匋民送果子,一来就是半天。他给季匐民磨墨。漂朱膘、研石青石绿、神纸。季匋民画的时候,他站在旁边很人神地看,专心致意,连大气都不出。有时看到精彩处,就情不自禁的深深吸一口气,甚至小声地惊呼起来。凡是叶三吸气、惊呼的地方,也正是季匋民的得意之笔。季匋民从不当众作画,他画画有时是把书房门锁起来的。对叶三可例外,他很愿意有这样一个人在旁边看着,他认为叶三真懂,叶三的赞赏是出于肺腑,不是假充内行,也不是谀媚。



季匋民最讨厌听人谈画。他很少到亲戚家应酬。实在不得不去的,他也是到一到,喝半盏茶就道别。因为席间必有一些假名士高谈阔论。因为季匋民是大画家,这些名士就特别爱在他面前评书论画,借以卖弄自己高雅博学。这种议论全都是道听途说,似通不通。季匋民听了,实在难受。他还知道,他如果随声答应,应付几句,某一名士就会在别的应酬场所重贩他的高论,且说:‘兄弟此言,季匋民亦深为首肯。”



但是他对叶三另眼相看。



季匋民最佩服李复堂。他认为扬州八怪里李复堂功力最深,大幅小品都好,有笔有墨,也奔放,也严谨,也浑厚,也秀润,而且不装模作样,没有江湖气。有一天叶三给他送来四开李复堂的册页,使季匐民大吃一惊:这四开册页是真的!季匋民问他是多少钱买的,叶三说没花钱。他到三垛贩果子,看见一家的柜橱的玻璃里镶了四幅画,一一他在四太爷这里看过不少李复堂的画,能辨认,他用四张“苏州片”跟那家换了。“苏州片”花花绿绿的,又是簇新的,那家还很高兴。



李复堂,名囗,字宗扬,复堂是他的号,又号懊道人。他是康熙年间的举人,当过滕县知县,因为得罪上级,功名和官都被革掉了,终年只作画师。他作画有时得向郑板桥去借纸,大概是相当穷困的。他本画工笔,是宫廷画家蒋廷锡的高足。后到扬州,改画写意,师法高其佩,受徐青藤、八大、石涛的影响,风度大变,自成一家。



仿旧的画,多为工笔花鸟,设色娇艳,旧时多为苏州画工所作,行销各地,故称“苏州片”。苏州片也有仿制得很好的,并不俗气。



叶三只是从心里喜欢画,他从不瞎评论。季匋民画完了画,钉在壁上,自己负手远看,有时会问叶三:



“好不好?”



“好!”



“好在哪里?”



叶三大都能一句话说出好在何处。



季匋民画了一幅紫藤,问叶三。



叶三说:“紫藤里有风。”



“唔!你怎么知道?”



“花是乱的。”



“对极了!”



季匋民提笔题了两句词:


深院悄无人,风拂紫藤花乱。



季匋民画了一张小品,老鼠上灯台。叶三说:“这是一只小老鼠。”



“何以见得。”



“老鼠把尾巴卷在灯台柱上。它很顽皮。”



“对!”



季匋民最爱画荷花。他画的都是墨荷。他佩服李复堂,但是画风和复堂不似。李画多凝重,季匋民飘逸。李画多用中锋,季匋民微用侧笔,——他写字写的是章草。李复堂有时水墨淋漓,粗头乱服,意在笔先;季匋民没有那样的恣悍,他的画是大写意,但总是笔意俱到,收拾得很干净,而且笔致疏朗,善于利用空白。他的墨荷参用了张大千,但更为舒展。他画的荷叶不勾筋,荷梗不点刺,且喜作长幅,荷梗甚长,一笔到底。



有一天,叶三送了一大把莲蓬来,季匋民一高兴,画了一幅墨荷,好些莲蓬。画完了,问叶三:“如何?”



叶三说:“四大爷,你这画不对。”



“不对?”



“‘红花莲子白花藕’。你画的是白荷花,莲蓬却这样大,莲子饱,墨色也深,这是红荷花的莲子。”



“是吗?我头一回听见!”



季匋民于是展开一张八尺生宣,画了一张红莲花,题了一首诗:



    红花莲子白花藕,

    果贩叶三是我师。

    惭愧画家少见识,

    为君破例著胭脂。



季匋民送了叶三很多画。——有时季匋民画了一张画,不满意,团掉了。叶三捡起来,过些日子送给季匋民看看,季匋民觉得也还不错,就略改改,加了题,又送给了叶三。季匋民送给叶三的画都是题了上款的。叶三也有个学名。他五行缺水,起名润生。季匋民给他起了个字,叫泽之。送给叶三的画上,常题“泽之三兄雅正”。有时径题“画与叶三”。季匋民还向他解释:以排行称呼,是古人风气,不是看不起他。



有时季匋民给叶三画了画,说:“这张不题上款吧,你可以拿去卖钱,——有上款不好卖。”



叶三说:“题不题上款都行。不过您的画我不卖。”



“不卖?”



“一张也不卖!”



他把季匋民送他的画都放在他的棺材里。



十多年过去了。



季匋民死了。叶三已经不卖果子,但是他四季八节,还四处寻觅鲜果,到季匋民坟上供一供。



季匋民死后,他的画价大增。日本有人专门收藏他的画。大家知道叶三手里有很多季匍民的画,都是精品。很多人想买叶三的藏画。叶三说:



“不卖。”



有一天有一个外地人来拜望叶三,叶三看了他的名片,这人的姓很奇怪,姓“囗’,叫“囗听涛”。一问,是日本人。囗听涛说他是专程来看他收藏的季匐民的画的。



因为是远道来的,叶三只得把画拿出来。囗听涛非常虔诚,要了清水洗了手,焚了一炷香,还先对画轴拜了三拜,然后才展开。他一边看,一边不停地赞叹:



“喔!喔!真好!真是神品!”



囗听涛要买这些画,要多少钱都行。



叶三说:



“不卖。”



囗听涛只好怅然而去。



叶三死了。他的儿子遵照父亲的遗嘱,把季匋民的画和父亲一起装进棺材里,埋了。

                                 一九八二年二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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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6-21 08:33:48 | 查看全部
修辞立其诚——读汪曾祺短篇小说《安乐居》

来源: 重庆法治报

◎ 王保利

汪曾祺先生在《海边小说三篇》后记中写道:“我要对‘小说’这个概念进行一次冲决:小说是谈生活,不是编故事;小说要真诚,不能耍花招。小说当然要讲技巧,但是,修辞立其诚。”的确,他真心实意地在作文,没有一丁点虚饰浮文的意思。

汪先生的小说读起来,极似散文,在《安乐居》中表现得淋漓尽致。随着先生信笔写下,开枝散叶,如流水行云,娓娓道来,我们仿佛跟着先生在安乐居走上一遭,让你知道“安乐居是一家小饭馆,挨着安乐林。”安乐林是一片小树林,名声却不小。来安乐居吃饭喝酒,有啥呢?先生领着你端详,“主食是包子、花卷。”“这家饭店其实叫个小酒铺更合适些,到这儿来的喝酒比吃饭的多。”然后逐个给你介绍北京人喝酒的层次,以及酒座的层次。喝酒必有下酒菜,“酒菜不少。煮花生豆、炸花生豆。暴腌鸡子。拌粉皮。猪头肉……”跟我们常去的小酒店差不多。先生特别介绍了“最受欢迎的是兔头。”详细描述后,先生又讲“这个小饭店大可另挂一块招牌:‘兔头酒家’。”有趣的人和事,让我们读起来,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诚如作家毕飞宇所评价,汪老的行文是“人性的,文化的,诗意的”。

既然是小说,自然要有人物的描写,因为人物是小说的核心,小说的主要任务是塑造人物形象。汪老在这篇小说中,塑造了几个性格鲜明、活灵活现的人物。首先写了老吕的“三慢”:喝酒慢(三两酒从十点半一直喝到十二点差一刻),抽烟慢(慢条斯理的,从不大口猛吸),说话慢。与老吕形成昭着对照的,是爱眨巴眼的老聂的“快”。喝酒快,不像老吕一口一口地抿。骑车也快,用了一个“奔”字形容。最后一句:“一口把余酒喝净,退了杯,‘回见!’出门上车,吱溜——没影儿了。”更是点睛之笔。

最让人难忘的是,先生用较大的篇幅描述“瘸子”这个小人物。安乐居喝酒的都很有节制,很少有人喝过量的。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人是个瘸子。左腿短一截,走路时左脚跟着不了地,一晃一晃的。口袋里一有钱就喝,喝酒爱说,老是那一套,没人听他的。他一个人说,前言不搭后语,当中夹杂了很多“唔唔唔”……尽管人们常揶揄他,可瘸子爱管闲事,表现他仗义执言、爱打抱不平的另一面:有一回,在李村胡同里,一个市容检查员要罚一个卖花盆的款,他插进去了:“你干嘛罚他?他一个卖花盆的,又不脏,又没有气味,‘污染’,他‘污染’什么啦?罚了款,你们好多拿奖金?你想钱想疯了!卖花盆的,大老远地推一车花盆,不容易!”他对卖盆的花说:“你走,有什么话叫他朝我说!”很奇怪,他跟人辩理的时候话说得很明快,也没有那么多“唔唔唔”了。

此外,汪先生还在文中描写了各具特色的人物,使人过目不忘: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彬彬有礼、梳着长长背发的画家;原先扛包、现在遛鸟、特别能聊的老王;长头发、小胡子、大花衬衫、苹果牌牛仔裤、尖头高跟大盖鞋、变色眼镜的三个小伙子;以及裱字画的佟秀轩和白薯大爷。安乐居展示的是一组活生生的群像画卷,如“清明上河图”一般。

汪先生的文字,一如既往地幽默风趣又乐观积极,读来让人忍俊不禁,仿佛人人可爱,事事可玩味。他写老吕,“他不是像一般人似的‘垂足而坐’,而是一条腿盘着,一条腿曲着,像老太太坐炕似的踞坐在一张方凳上。”写到这儿,已让老吕跃然纸上,而且后缀加了一句“——脱了鞋。”更让人乐不可支。先生写上海老头,“他的话很特别,在地道的上海话里往往掺杂一些北京语汇:‘没门儿!’‘敢情!’”“啊,我们吃酒格人,好比天上飞格一只鸟(读如‘屌’),格小酒馆,好比地上一棵树。鸟飞在天上,看到树,总要落一落格。”先生感慨:“如此妙喻,我未之前闻,真是长了见识。”自然,我们也长了见识。

汪曾祺先生的小说,总是于小处着眼,不用辞藻堆砌,不用技巧修饰,字里行间都是对生活的好奇心和无限热爱,就像先生自己说的那样:世界先爱了我,我不能不爱他。

  (作者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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