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琳琅满目的石材展厅里,每一块石头都是我的一面镜子。我发现自己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甚至还有些丑陋。
带我们学习的张经理,手里拿着一部带天线的新手机。他用天线指着石材大板,向我们介绍石材的名称、产地、特征、价格等。公司有200多个石材品种,要求我们一天认识20个。他告诉我们,天然石材没有好坏的区别,关键看你怎么使用。他的意思我明白,便宜的石材也可以卖个好价钱。
那是1998年9月,我从江西的一家化工厂下岗,来到深圳人才市场,应聘进了东莞的一家石材厂。同一批进入销售部的6个人,自诩进入了石材界的黄埔军校,互称同学。
我们跟在张经理后面,仰望着他和他的手机。他说,我们做的是大生意。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响了,他翻盖一看是客户来电,立即一阵小跑奔向前台,抓起座机拨了回去——当时电话费很贵。总之他丢下了我们,让我们又一次迷失在石材森林里。
当我第一眼看见天然大理石时,我就爱上了它。几乎每一片石材都是一幅天然的图画,气象万千,变幻无穷。即使是同一块原石,开出来的一块块大板,也有神秘的变化。这也增加了天然石材的认识难度。走近看,抛光的大板表面,如肌肤一样温润,质感沁人心脾。我在工作日记中悄悄写下了几句诗:“每一件大理石都是一道风景线/我只能借一首诗,靠近她,向她致敬/我珍惜人间浪漫的样本”。
一个月培训结束,4名同学分别派送外地,赵生去郑州,张生去青岛,谢生去兰州,谢小姐去深圳。李生留在总部,卖边角料。卖石头从此成了他们的工作。而我凭着文字功底,留在营销办做了文员。
后来我们才知道,派往兰州的谢生,并没有去兰州。他拿着借支的2000元差旅费,又回到了深圳宝安北路的人才市场,从此黄鹤一去杳无音信了。我们视他为叛徒。
那时公司规模不大,订单一多就忙不过来。老业务员忙着接大单,200万以下的订单,就丢给新业务员跟进。但驻外业务员艰难得多。张经理整天忙得团团转,他最怕客户催工期了。那时写字楼通信信号差,客户打他的手机,他拿着手机到处寻信号,像一个工兵在地面扫雷。如果遇到催工期的,他便一个劲地“喂喂喂”,明明我们在旁边也能听清楚,他仍一个劲地叫唤,“信号不好,信号不好”。转身他就跑到工厂去求厂长,把他的订单往前排。我把张经理的怪诞不经,写成了小品文,登在《南方都市报》上。
做文员也不是一个好差事。营销办只有一台电脑,一名女文员占着。那时我刚来东莞不久,之前上班的化工厂还在用铅字打字机,没怎么用过电脑。我起草的文件,要女文员打印。可是她的电脑台上,常常堆着一摞报价合同等文件要处理,忙得七荤八素,脾气也大得很。有一天,我把一份文件放在她面前,她头也不抬,说没空,手一抹,文件就掉在地上。我的眼泪差点流下来。我决心自学电脑,向一个老乡求助。他是财务经理,当时公司电脑管理很严,特别是财务电脑,外人不可靠近。但老乡还是同意下班后教我。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学会了五笔打字和文件处理,打字速度达到每分钟50个字。人也像石头一样,不磨不成器。
过了3个月,驻外业务员回来述职。深圳和郑州的同学获得了几个工程信息,青岛那边却颗粒未收。石头并不是那么好卖,与当地消费习惯有很大关系。我们在宿舍楼下的小餐馆聚餐,喝了点酒,颇有点垂头丧气、英雄末路的感觉:没赚到钱,反而欠了公司钱。
顶着压力,他们又坐着绿皮火车出发了。
20多年过去了。当年的伙伴大都离开了这家石材厂,只有赵同学还在,做到了高层。谢小姐离开时,我送给她一首诗,作为友谊的证词:“如果有一天,时光让我们遇见/你要记得,我们曾是一群/朝夕相处蓬头垢面的石头”。
我对石材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是的,天然石材没有好坏的区别,正如人没有贵贱之分。那些绚烂的石材拼花,是由各种不同的石材镶嵌出来的。
(作者为某石材公司职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