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突然一下老了,老得令人猝不及防。若不是她去年毫无征兆走丢一回,我们谁也不知道母亲其实早已认不得回家的路了,连儿女的名字也记不清。
父亲就更老了,大小便常常弄脏身上,气得他长吁短叹。这个曾上刀山下火海用肩膀扛起整个家的汉子,实在难以接受自己这样活着。
看着父母衰老,我常暗自流泪。愧疚、苦痛和恐惧像山一样压来,害怕天随时塌下。
1992年我怀揣梦想南下,转身时没想过父母已年过花甲,我的背影带走他们多少牵挂。直到后来我送女儿上大学,才体会到父母当年“儿行千里母担忧”的心情。
离家这些年,父母从花甲变成耄耋。他们虽偶来南方小住,春节我也尽量早些回家,终究聚少离多。
清明假期,原计划给爷爷奶奶扫墓后好好陪伴父母,可临时接到任务不得不连夜折返。轻轻唤醒父亲道别,他无法理解现代人的工作,黑着脸说:“我死了你也不要回来。”不想这句话竟一语成谶。
母亲记忆更差了,刚说的话转身就忘,见我背包离家,她只会像祥林嫂般念叨:“你怎么又要走了呢?你去哪呀?”强忍住眼泪,我给她一个紧紧的拥抱,实在不敢相信这是当年大家族里的话事人。弟弟仰头偷偷把泪倒了回去,驾车送我去机场的路上轻声安慰:“家里有我。”
“五一”假期同样忐忑。听说有任务,我待命到4月最后一天仍无指令,这才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回家。车票售罄,想方设法才补到站票。哪怕站着也要回家!高铁上读到一篇文章,作家写失忆母亲的故事:自己离开前24小时,就得为母亲启动心理辅导。作家说:“妈,我明天要走啦。”她立刻慌张地问:“要走了?怎么要走了呢?”这对话与我告别母亲时一模一样。向来坚强的我再也无法抵挡洪水般的情感,冲进洗手间,躲在里边,泪流满面。
那晚父亲听说我要回家,饭都多吃了一些,母亲也欢喜地等候着我。第二天见到我,她却惊奇地问:“咦?你怎么来了?你几时来的?你不上班的吗?”
久雨天晴,二姐夫帮父亲穿好纸尿裤,用小轮椅推着他,我牵着母亲,在湖边散步。父亲心情转好,我替他向路人讨要烟,一位好心人见是老人要,便又多给了一支。
为让父亲高兴得持久些,我想起他常念叨的老家——那个从省到县再到大队的一长串地名。午后,我们带父母去了郊区的太极观章村。父亲离开老家70余年。得知几个儿时玩伴都已作古,他静静坐在轮椅上,凝望着水塘,一动不动。
团聚的日子总是飞快。临行前父亲的情绪又低落下来。他很在乎我和弟弟的陪伴,所以弟弟无论多忙或有多重要的事,晚上必回家,哪怕父亲睡了也要到他床前看一眼。父亲老了,有时不近情理,弟弟受过不少委屈。
今年除夕的中午,父亲弄脏了身上,他站在床边自责不已。女儿惊慌呼叫,我赤脚冲上楼扶他去清洗。起初掩鼻的女儿和两个侄女,竟一齐动手把爷爷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看到这一幕,我把门掩上,突然泪如泉涌。
那天,我在厨房忙了一整天,把团年饭做得特别的香。
清明节过后的5个月,父亲走了。弟弟说父亲一直在坚持等我,而我的脚步终究慢了一步。“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如同无形的刻痕,烙印在做儿女的心上。它无声地提醒我们:生命的残酷在于它的不可逆,而亲情的伟大,恰恰在于明知这残酷,我们依然选择在有限的光阴里,笨拙地、用力地去爱,去陪伴,去承受那份终将到来的离别之痛。这份爱与痛的交织,是人类最深沉的情感纽带。
(作者为某体育管理服务机构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