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海漫行记

草地兔

后海漫行记

        天光正亮，日头尚未显出夏日的威力，我跨上自行车，自前门一带向北启程。车轮碾过街巷，穿行在京城的庞大脉络中，行人、胡同皆如快放的影像般向后掠去，城市在身侧流过的节奏是那样清晰——自行车俨然成了丈量城市既谦卑又真切的尺规。

        骑行不久，便到了后门桥畔。金锭桥就在左侧不远，我放好车，信步走上桥面。扶着微凉的石栏向下望去，河水载着粼粼日光缓缓东流，游船如斑斓的彩点轻轻划过水面。目光收回桥畔，那一左一右的镇水兽便赫然入目，踞伏于桥基之上，形貌凶悍，张牙舞爪。细看之下，它们身躯虬结，由整块青石铸就，岁月早已为它们留下了蚀刻的斑驳。传说中，它们是守护之神，镇守着河底的暗流与妄念，又作水文标记，默默记下每一寸涨落——古桥之畔，竟蹲踞着一部岩石铸造的史书，将水的记忆与人的敬畏，一同镌刻于自身沉甸甸的躯壳之上。

        蹬车继续前行，火神庙的红墙一闪而过，香火气息也在鼻端掠过一瞬，便消散在了前行的风里。

        不多时，便见积水潭港碑静立于路侧。石碑肃穆，其上的文字记载着此间昔日作为京杭大运河北端码头的鼎沸与荣光。碑旁，是一方小小的渡口广场，如今虽无漕船帆影，到有三五游人闲坐，几桌老人对弈，一群孩童嬉笑，好不热闹。时光冲刷之下，喧嚣的港口竟蜕变为人声鼎沸的一隅。我凝望水面，恍然觉得，那古渡口似乎从未消失，它只是换了唱段，仍在岁月的舞台深情高歌，偶尔被游人的目光注视，也不过轻哼一声，挥一挥手，重又唱起那嘹亮的新歌。

        行至前海东沿，眼前豁然开朗，湖面也喧腾起来。游船码头泊着各色画舫，广播高声招揽着游客，船只来来往往，留下浪花伴着笑语跳跃。视线越过开阔的水面投向对岸，便是赫赫有名的荷花市场。时值盛夏，水面上荷叶田田，铺陈如一张巨大无边的翠绿屏风，风过处，绿浪起伏翻涌。粉白的花朵点缀其间，有的含羞半开，有的已全然绽放，如同无数温柔的手掌托向天空——那便是荷花了，既是水中君子，也是水上仙子，它们亭亭玉立，于碧波中自成清贵世界，远观便觉清气拂面，烦心琐事似乎都被这片绿意与粉白轻轻滤去。

        沿着前海一路前行，空气里陡然添了烟火气的浓香。老字号“爆肚张”的招牌下，伙计麻利地烫着牛羊肚，脆响伴着香气四溢；“烤肉季”玻窗之后，铁板上滋滋作响的烤肉声与诱人的焦香不断冲击着感官；再往前，“鸦儿李记”的铜锅蒸汽氤氲，食客围坐，谈笑风生。各店招幌在风中轻扬，鼎沸人声、锅碗碰撞声、诱人香气交织缠绕，织成一张充满烟火气的网，将人温柔地笼罩其中——这市井的气息，汇作一曲混声交响，爆肚的脆响是鼓点，烤肉的滋滋是弦乐，食客的笑语是合唱，炉膛里跳动的火苗，则是指挥棒上那一点不灭的热情。

        腹中饱足，信步又至银锭桥。此桥小巧玲珑，桥上游客如织，或凭栏远眺西山，或举着手机、相机争相留影。桥下，则另是一番天地。一艘艘满载欢声笑语的游船，恰好从浑圆的桥洞下悠悠穿过。船上的人仰头指点桥上风景，桥上的人俯身笑看船中过客，彼此互为风景——这桥洞竟如一道小小的闸门，船儿钻过它，便驶入一幅流动的画；桥上的人影落入水中，也成了画中游动的墨点，水陆交汇处，人与景互成观照，交叠成趣。

        离开银锭桥已是午后，踏进了什刹海曲折的胡同便见阳光慷慨地泼在青灰的屋瓦之上，顺着瓦楞缓缓流淌而下，悄然沉淀于斑驳的墙根。我踱步向前，几缕柳枝从头顶的院墙内芃芃垂下，新绿如绸带般柔嫩，拂过瓦当，又轻点着巷子里狭窄的蓝天。槐树浓密的树影，斑斑驳驳地铺陈在巷道上，随着微风轻颤不已。一位卖糖葫芦的老人推车而行，他玻璃柜中的山楂晶亮红艳，折射出跳跃的光斑，如散落的金屑，在暗影与亮光交错的胡同深处闪烁不定。

      只听得一声清脆的车铃，一辆三轮车载着游客从拐角处驶来，撞碎了巷子里的静谧。车夫边蹬车边讲述着胡同掌故，声音如风掠过水面，漾起几圈涟漪又倏忽飘散。广化寺的朱墙与醇亲王府那沉默而威严的飞檐在车行中匆匆掠过眼帘。

        最后的目的地，是宋庆龄故居。故居内正举办一场艺术展，步入展厅，光线沉静柔和，一件件作品安静地陈列着。一件青铜雕塑，线条古朴有力，似在无声言说历史的重量；一幅山水画卷，墨色氤氲，气韵流动，竟与窗外后海的波光隐隐呼应。艺术在此，与这座古老庭院、与窗边墙外那一片灵动的后海水乳交融。它们在此间低语，讲述中国的故事，也讲述着民族的灵魂——文化如同呼吸般渗入故居的每一道木纹、每一片砖瓦，与这宅院、这后海的水气，在静默中交换着彼此的秘密。

        夕阳西下，我踏上归途。车轮再次转动，碾过被斜阳拉长的影子。后海的水波依旧在身后荡漾，那古老的桥、停泊的船、鼎沸的食肆、沉静的艺术，连同那水中的荷、岸上的烟火气，如电影般在脑海中流转。这一日漫行，仿佛在时光的河流里轻轻舀取一瓢水，水中有镇水兽的倒影、街市的涟漪、文化的微澜……

        古老与现代，熙攘与宁静，旗帜鲜明地在同一道水流上闪烁着各自的璀璨光斑，共同汇成这名为“后海”、流动不止的史诗——将昨日之厚重与今日之鲜活，都化作这水面粼粼的光，映照出这座城深不可测的倒影。

        燕山石化 高常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