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票上的光阴

张丽

粮票上的光阴（配图1幅）

◎安建功

那些印着红绿花纹的方寸纸片，如今蜷缩在时光的角落里，像被遗忘的契约。年轻人翻阅家族的相册时，常对着这些陌生的纸片发怔——它们薄如蝉翼，却曾承载过一个时代的重量。这些纸片，不仅仅是粮食的凭证，更是一个民族集体记忆的载体，是镌刻在历史肌肤上的饥饿纹路。

我父亲的手掌上至今还残留着煤灰渗入的纹路，那些黑色的沟壑间，还流淌着关于粮票的记忆。他总说，人这一生吃过多少苦，胃都记得。父亲11个月大时，祖父像秋叶般飘零，留下祖母和6个孩子在贫瘠的土地上刨食。父亲是在伯父伯母臂弯里长大的，饥饿是他童年的底色，像永不褪色的墨迹渗入生命。那个年代，粮票就是生命的刻度，每一张都丈量着生存的边界。

1963年春荒，父亲趴在学堂的泥桌上，饿得眼前发黑。放学路上，他数着田埂上的野荠菜，数着数着就倒在了暮色里。醒来时，满天星斗低垂，仿佛一伸手就能摘下来充饥。那天他是爬着回的家，膝盖磨出的血痕，20年后还在梦里隐隐作痛。粮票在那个年代，是比月光更珍贵的希望，是比星星更遥远的奢望。

在煤矿的23年，父亲把日子过成了精密的秤。每日克扣二两粮票，像从骨头上剔肉。井下八百米，矿灯照亮的不仅是煤壁，还有贴在内衣里的粮票——那是比命还金贵的保命符。他总穿着补丁摞补丁的工装，却把粮票叠得方正如新。节假日别人往家赶，他往矿底钻，多挣的不仅是双倍工资，更是那几两救命的纸券。矿工们的粮票常常被汗水浸透，又被体温烘干，如此反复，直到纸片边缘泛起毛边，却依然被珍视如初。

1989年夏天，父亲终于要动用那750斤全国粮票。他把它们包在油纸里，又裹上蓝布，像捧着刚出生的婴孩。火车站人潮汹涌，他给弟弟买冰棍的功夫，半生积蓄就化作了泡影。

粮票失窃后，父亲在月台上坐成一块石头，眼泪砸在水泥地上，竟溅不起一丝尘埃。那些丢失的粮票，不仅是一叠纸片，更是父亲用青春和汗水兑换的时间货币，是他对抗饥饿的全部筹码。

回家后，父亲两日两夜粒米未进，忽而垂泪，忽而喃喃：“这是我的半条命啊……23年，没吃过一顿饱饭……”那声音撕心裂肺，仿佛被窃走的不是纸券，而是他咬紧牙关从生命里剔出的骨血。

如今父亲坐在阳台上喝茶，阳光透过玻璃杯，在他手心里投下琥珀色的光斑。有次看见小孙子倒掉半碗米饭，他伸出的手悬在半空，像要接住什么坠落的星辰。我知道，他接住的是1959年飘落的榆钱，是1962年漏下的麸皮，是所有在粮票背面写下的生存算式。这一代人对于粮食的敬畏，已经刻进了基因，成为无法抹去的集体记忆。

粮票制度取消那年，父亲把最后一张珍藏的纸片对着阳光看了又看。那些花纹里藏着多少人的饥饿与尊严？方寸之间，称量过生命的重量，也见证了一个民族从匮乏到丰盈的跋涉。现在它们安静地躺在博物馆里，而父亲皱纹里的煤灰，正慢慢被时光洗成霜白。那些曾经决定生死的纸片，如今成了历史的注脚，提醒着我们不要忘记来时的路。

餐桌上的清蒸鲈鱼冒着热气，父亲突然说起矿上老李头临终前，从枕下摸出三斤粮票非要塞给他。“那时候啊……”父亲的话被蒸汽模糊了轮廓。我望着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突然明白，这些纸片从未真正消失，它们化作基因里的记忆，提醒着每一粒米的来处。粮票时代虽然远去，但它留下的精神烙印，依然在影响着我们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

那些泛黄的粮票，记录了一个时代的集体记忆。它们见证了饥饿与匮乏，也见证了奋斗与坚韧。每一张粮票背后，都有一个家庭的生存故事；每一次粮票的交换，都是对生命的重新丈量。从粮票供应到物质丰富，我们走过的不仅是经济发展的道路，更是一个民族精神成长的历程。

如今，当我们在超市面对琳琅满目的商品时，当我们在餐厅随意点餐时，是否还记得那些需要精打细算的日子？粮票虽然退出了历史舞台，但它留给我们的启示却历久弥新——对食物的敬畏，对劳动的尊重，对生活的感恩。这些品质，正是我们民族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我们在物质丰富时代依然需要坚守的价值底线。

父亲那一代人用粮票书写的生存史诗，已经成为我们共同的文化基因。那些方寸纸片上承载的，不仅是一个家庭的温饱记忆，更是一个民族在艰难岁月中展现出的韧性与智慧。粮票上的光阴，最终沉淀为我们精神家园的基石，提醒着我们：无论走得多远，都不要忘记为什么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