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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钱红莉(作家、媒体人) 大兴安岭下了第一场秋雪,新疆禾木早已层林尽染一派金光璀璨,江淮平原也终于凉下来了。秋风一阵一阵,绸缎一样拂过胳膊,柔软又清凉……又到了一年中最殷实的季节。 早晨,去露台打理小花园。四五盆兰花,一茎一茎剪去枯叶,拔除杂草,水浇透。六棵辣椒,叶子半枯半黄,枝梢仍倔强地开花。辣椒坠着,红了三两只,逐一摘下,一共十六只,又可做一道辣椒酿。秋葵高一米余,顶梢依然有稚嫩的青骨朵儿。空花盆里,一丛一丛马齿苋烟花一样散开,结了籽实,籽实又裂开,落到花盆中,一年年春生夏长秋落。几株黄豆也结荚了,毛茸茸的,排列整齐。根下是肥沃的黑土,将杂草一棵棵拔除时,带起湿漉漉的泥土,一股泥香四散开来。 插图:荣池 双手沾满泥土,站起来直直腰,恰好一阵秋风吹来,忽然想起乡下的童年。 如许经年,蛰居城市的我,根依然在乡间。“家乡的风/家乡的云/收聚翅膀/睡在我的双肩……”海子的诗,我一直记得。 在乡下,每临仲秋时节,也不太忙了,天地倏忽静了下来。田埂上的高粱,一穗一穗的,把头低下。高粱穗子特有的绛红色,在秋风中无比美丽。吾乡人种高粱,并非为了吃它的米,而是用来给豆角搭架子。高粱穗子脱粒后,还可以用来扎笤帚。 豆角藤盘在高粱秆上,开紫色的花,粉红的豆角垂坠而下。两米高的秆子,我们小孩子攀不上,于是轻轻扯一扯低处的巨大叶片,慢慢将整株高粱秆拽弯,便可摘取高处的豆角了。 这个时节,除了辣椒禾子,茄禾子也要拔了。一捆禾子挑回家,奉命将辣椒、茄子摘下。实则,秋茄味道不太鲜美,微苦。秋椒自有凛冽之味,辣气直冲天灵盖,美味又刺激。 将菜畦翻新一遍,土坷垃敲碎,铺一层火粪——这是为白菜籽、萝卜籽准备的温床。还要准备菠菜、芫荽、茼蒿诸籽,蒜子也要秧了。 二十四节气,一个赶着一个来。每一个节气做什么,我一直记得清楚。白露,就是要种萝卜、白菜了嘛。 清晨和夜晚去菜地,总是秋虫唧唧的。天地怎么那么静?远方圩田一片稻绿,中间尚夹有几片金黄,那是单属于糯稻的。 秋风一日比一日凉,即将动镰了。金黄的稻穗映衬着依旧葱绿的稻叶,高大的稻秆傻傻地站在田里,产量到底不太高。在我童年的认知里,凡美味的食物,产量都不太高。如是,吃起来要节俭。也只有中秋能够吃到糍粑。另外,我妈从小教育我们,人不能对美食贪嘴,故而,糯稻只会种几分田。 高粱穗子即将成熟,要提前割回,不然会爆裂脱粒。高粱秆子则依旧站在原地,给豆角藤以支撑。坟包上的番瓜藤尚未彻底枯萎,小青瓜还是有的,但生长速度明显慢下来,顶多拳头大小。一茬一茬的老番瓜摘回来,堆在床底,留待寒冬腊月慢慢吃。 我最馋山芋,但吾乡要中秋过完,到了农历九月才挖。小孩子馋了怎么办?大人教我们,去山芋地,拨开茂密的山芋藤蔓,查看芋垄,哪里有一条长长的裂缝,哪里便有一只大山芋。吾乡旱地多为沙土,双手轻轻一扒,山芋露出,掐断藤蔓,便是一只。吾乡的山芋是圆锥形的,外皮玫红,异常好看,吃起来糯而甜。我小时吃烀熟的山芋常被噎住,可见是多么糯。 自从离开家乡,再也不曾吃到如此美味的山芋了。有一年冬,父母回乡吃席,我在电话里让我爸带几只山芋到合肥来。老人家耳朵背了,“山芋”二字怎么也听不清,我简直使出全身气力大喊“山芋”。到底带回来几只出产于枞阳县横埠镇钱家祖大暮洼沙地的山芋。哪知蒸熟后,稍放凉,便黑了心。我说坏了,不能再吃。我爸却不舍得扔,连说“好吃”。味蕾会一直牢记童年食物的滋味,无论什么年纪。 近日,连着几场微雨。走在居所附近的草坡上,仿佛嗅到来自家乡的气息,是那种晚稻的香气混杂着无边青草的甜气,以及河边水蓼的辛辣气……总归是来自遥远童年的气息,一辈子也忘不了。 乡下的秋水也有一种独特的气息,它总是白亮亮的,直抵人心。白露之后,雨水少了,小河浅了,菱角菜不再蓬勃葳蕤,菱角一茬茬地被摘下来,露出了更多的河面,河水一路清澈见底地流啊流。水温维持在十余摄氏度,凉润润的,比草叶上的晨露要温一点儿。倘若不曾在我家乡的小河边掬一捧水喝,那真是遗憾的事情。有一个词叫“秋水无尘”——在我的家乡,秋天的河水不仅无尘,还是甘洌的,甜里有一点绵柔,沁人心脾。 彼时,吾乡没有玉米,也不种甘蔗、花生。除了两季水稻、一年四季的蔬菜,再也没有别的了。贫瘠又乏善可陈的故乡,何以一直深刻地留在我的生命里永难磨灭? 闭上眼睛,家乡的丘陵缅邈苍茫,圩田一望无际,高耸的圩埂绿草青青,闪亮的小河自村前逶迤。无数羊肠小径,一年年地被人踩踏,悠悠地伸向远方。 如今村村有了水泥路,可是我在精神上,依然珍藏着一双胶靴,等待秋雨淋漓时,穿着去田畈放牛——无边无际的秋雨升腾起白雾,散淡地笼着山川和村庄。我心中的故乡永远如此,样貌没有改变一分,等着我一年年地去回忆。 突然想起中秋又要到了,在微信里告诉故乡的同学,不要费神寄糍粑来,我千疮百孔的胃再也无福享用故乡的这道中秋美食。不知她是否还种水稻,我倒是愿意哪天回去,帮她割割晚稻,再吃一碗在大灶上炝炒出的扁豆,自灶洞的青灰中掏出一只山芋,将焦黑的外皮剥了大啖,在即将噎着的当口,喝一口水顺顺——真是又甜又糯的山芋啊! 人何以一生都走不出对这几样平凡食物的眷恋?大抵我的童年,得益于它们的滋养。 《光明日报》(2025年09月26日 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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