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晚报记者 梁善茵
飞机从广州落地北京,我直奔王晚住处——距离昌平区于辛庄村口几百米的一栋公寓。约40分钟的车程,机场高速出来后依次经过一座桥、几处农田,右拐进一条窄窄的小巷,村庄在密密匝匝的民房间渐露真容。
人走在巷子里有些费劲,堆在路边的电动车占据了半条路,绝大多数的车尾挂着外卖箱。在新书《跑外卖:一个女骑手的世界》里,王晚把这条村叫作“外卖村”。
在一块写着“公寓”二字的牌子下,我见到了下楼相迎的王晚。她穿外卖骑手服、扎马尾辫,素净中带有几分飒爽。走近后,她一把夺过我手里的行李箱,大步流星迈向公寓大门。她住六楼,房间不大,目之所及是书桌、床、电脑和书架。
坚持写作十多年,王晚迎来了她的第一本书《跑外卖》。书封中央是一名女骑手的背影,她被灰色的高楼重重包围,左上角以外卖单形式展示“读者联”。
书中描述了王晚的两个“世界”——一个是算法中的世界,那是在北京的城中村与大型商场里不断穿梭的世界;一个是山东老家的人情世界,是她既害怕被拒之门外又担心被吸附其中的世界。悬浮其间,王晚始终在寻求安心之所,而跑外卖,意外地让她获得了安全感。
她在跑外卖间隙记录所见所闻,写下外卖员,尤其是女外卖员不为人知的生活处境。
17份工作,“跑外卖”最满意
1991年,王晚出生在山东省聊城市莘县观城镇的一户普通农民家。村里盖的200多亩猪场,是她童年离不开的地方,或者说,让她的早年记忆蒙上了一层不忍描述的气味。“晚上睡觉没办法开窗,空气里充斥着猪粪味,地下水也很脏”。
她说,这是一座“大家都想着法子离开”的小镇。和身边人一样,她从小就想去外面看看。
19岁那年,她高中辍学去北京打工,15年来干过许多工作。印刷工、医院外送员、服务员、文员、网络推广员、快递员、保洁……“我数了一下,自己一共做过17份工作。”做外卖员之前,她在一家物业公司做保洁。工作的种种不顺心,加上待遇差,让她决心辞职,跟着大哥跑外卖。
2024年3月的某个清晨,她完成了骑手认证。线下培训、办健康证、第一次接单、跑高峰,和所有“新手骑士”一样,她尝试着一步步摸清“跑单”背后的规则和逻辑,记下所有路线、单价和注意事项。也是从这时开始,她有意识地记录每天“跑外卖”的生活。《作品》总编辑王十月的手把手教学,更让她坚定了写下去的决心。
刚入行时是淡季,没单的时候,她经常去沙河水库边看看花、看看树,去河沟里捡石头,“跑单的每条路线都像是探险、游历”。她每天只送8小时外卖,其余时间都投入到阅读和写作当中。
随着配送的订单数越来越多,递增的收入让她的野心迅速膨胀。为保证稳定的写作产出,王晚“每天跑完午高峰后抓紧回家吃午饭,大概14点写到17点,继续出门跑晚高峰,跑到20点,回家写作到23点。”她见缝插针地写下那些活生生的人和事——跟保安斗法、偷餐事件……王晚说,跑外卖,是她目前为止最满意的工作。“它很辛苦,但自由、刺激,最重要的是能赚到钱。”而写作,让她在闲暇时间“躺平”之余,多了一份较真。“当我想做一些事的时候,我必须要做到。那些生活中有意思的事,我想讲给大家听。”她说。
让更多底层普通人“被看见”
出于拍摄需要,我们跟着王晚“跑”了一单外卖。
和往常一样,她打开电动车尾箱,里面装着雨衣、雨靴、水壶、卫生巾等必需品。确认物品齐全后,她戴上头盔、穿好防晒衣、插钥匙,随后坐在座垫上,踢脚撑、摆正车头、转动车把,一气呵成。我坐在后座上,后视镜里浮现出我和王晚的面庞。初秋,北京的风已有凉意。我们一路驶往“合生汇”,那是附近最大的商场,也是订单相对集中的地方。王晚下意识规划着“最优路线”,警惕着每分每秒的流逝。最后,我们比规定时间还早了几分钟完成配送。隔着头盔挡板,我看见她上扬的嘴角。
对于女性外卖骑手而言,是否有足够好的体力,直接决定了她们能否胜任这份工作。王晚回忆起最初跑外卖时骑的代步车,没有脚撑,只有后面的大架撑,每次停下来取餐和送餐都要将脚撑压下去,才能将车子放正。“我脚、胳膊及全身都得使劲儿,如此来回几次身上就没劲儿了。”王晚在《跑外卖》中描绘了每个动作细节。换电瓶也是体力活,小的电瓶20多斤重,最重的40多斤。“有的换电柜格口很高,我将电瓶举到头顶上方的小铁柜子里时,整个身体都是抖的。像这样的换法,一天最少得来个四次。”
跑外卖对女性身体带来的磨损,是王晚面临的最大挑战。长期拎重物导致肩膀、腿脚常年酸痛,饮食不规律、淋雨送单导致经期紊乱,长期戴头盔导致脱发……在这个高度男性化的行业中,女外卖骑手还要承受更多的挑战。
“写《跑外卖》的时候,我并没有刻意强调自己的女性身份。”王晚说,她只是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写下来。新书出版后,她希望更多底层普通人通过文字“被看见”,无论性别,无论身份。
“至少看了上千本书”
《跑外卖》付梓前的几个月,王晚因为身体原因停下了跑外卖,在家专心修改文稿、看书。她的电脑旁是一本《红楼梦》,椅子背后的书架整齐码放着各类书籍,《希腊别传》《冷水坑》《看不见的中东》《全家福》等等。
“我给自己看书定下的标准是,要成系列地读一个作家的作品。看完这个作家的所有作品,你才知道他写得怎么样,写作上有哪些变化。然后再看看这个作家喜欢哪些作品,一层层地往上倒。”王晚说,她从王小波看到卡尔维诺、杜拉斯,从村上春树看到卡夫卡、雷蒙德·卡佛,“到现在至少看了上千本书”。
初到北京,她找工作时始终遵循着一个原则:靠近西单图书大厦。“每天下班后去看书,看到晚上8点半关门。一到周末就背书包去借书,刚开始每次借4本,然后是8本、10本。”王晚说,那时候的阅读、写作很规律,要求自己每天必须看多少页,写多少字。鲁迅、卡夫卡、村上春树、马尔克斯,她提到的作家无一不带有冷峻、克制的笔调。“可能我个人不太浪漫,喜欢看的都是敏锐的,对生活有深刻理解的文字。”王晚说。读书时,她最喜欢鲁迅,喜欢那股子“横眉冷对千夫指”的冲劲,也希望自己写出点不一样的作品。
后来她才知道,“不一样”往往需要付出更多坚持的代价。初中语文老师看不懂她写的作文。高二时,语文老师在她的作文后写上评语:你非常有写作天赋,但是如果你能把故事写得易懂一些,未来肯定会成为一个大文豪!
这十几年来,王晚写过许多东西,十部长篇,几十个短篇,可能有几百万字,但都没有出版过。《跑外卖》是她的第一部作品,她前后反复修改了十几版。粗粝的文字,经过一遍遍地抛光、打磨,细微而鲜活的经验随着行文流淌而出。
“一直跑,一直写”
“书出了,看起来名也有了,但这些跟我无关。出版前是跑外卖、写作;出版后,还是跑外卖、写作。”对于王晚而言,写作,只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它和耍太极、跑外卖一样,是生活的一部分。她希望通过阅读、写作获得内在的智慧,“我不想等我离世的那一天,很多事还想不明白。”
新书发布后,她的行程安排得很满,经常需要去几座不同的城市,见不同的人。或许是不太习惯在台上正经地坐着,我从直播里看到屏幕那边的她,双手紧握着麦克风,头总是侧向嘉宾的那方。
她说,觉得自己属于“笨鸟型”写作者。“笨鸟”也有往远处飞的梦,现实中无法抵达的远方,小说里的主角替她闯荡了一番。“这也是我喜欢小说的原因,主角能解决生活中的很多烦恼,他实现了我的一些愿望,让读者看到一部分的真实生活,再给读者带来某种思考和希望,这就够了。”
因为去年跑外卖累积的伤痛,加之长期咳嗽未愈,今年4月,王晚她决定不再跑外卖。那辆经过货比三家后以750元成交的二手电动车,被她以200元的低价卖出。
但现在她改变了想法,“还得继续跑外卖”。原因很简单,出版一个月以来,《跑外卖》首印8000册、再印6000册。这笔稿酬,抵不上一年的生活成本。
“我的三十几年里,有十多年都走来走去、跑来跑去的,写的东西也是这样,人生可能就这样了,一直跑,一直写,直到跑不动了,也不想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