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低处开出耀眼的花 ——读王庭德《这个世界无须仰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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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涛

翻开王庭德的自传体纪实文学《这个世界无须仰视》，熟悉的陕南乡音仿佛穿透纸页扑面而来。作为同出自旬阳市铜钱关镇的乡邻，我比多数读者更能理解那些潜藏于文字背后的山川河流、炊烟袅袅与人情冷暖。铜钱关镇那座群山环抱的偏远之地，于我们而言，既是生命的起点，亦是精神的故乡。而王庭德——这位身高仅1.16米的同乡——以他残缺的身体与丰盈的灵魂，为我们谱写出一部关于生命高度的启示录。

王庭德的人生起点，远比多数人更为低微。先天性侏儒症、父亲早逝、母亲智力障碍且视力严重受损、家境赤贫……这些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层层叠加，足以击垮任何一个脆弱的心灵。然而在他的笔下，苦难从不被渲染为博取怜悯的筹码，而是化作洞悉生命本质的路径。他写童年时如何踮起脚在村小学窗外偷听课程；写少年时如何拖着比自身更高的柴捆在山道上蹒跚前行；写青年时如何在异样眼光中坚持求职、坚持写作。这些细节里没有丝毫自怜自艾的情绪，反而充盈着对生活的细腻体察与温柔接纳。

全书尤为动人的，是王庭德对故乡铜钱关的深情抒写。他笔下的秦巴山区并非文人雅士笔下的诗意景致，而是具体到一片稻田、一道山梁、一条溪流的生命现场。他既书写乡邻的纯良与狭隘，也描绘山乡的闭塞与温情，既勾勒贫困中的相依为命，也刻画变革里的迷惘与希望。同时，他以温暖笔触描绘镇上的众多普通人：教他认字的启蒙老师蒋同莲，连续三年免费让他搭车的好心司机刘家宏夫妇，村里被冷落却救他性命的周运香老人……这些平凡人物的身影，在他的文字中熠熠生辉。原来每一个生命都值得书写，每一份善意都应当铭记。王庭德的成功不在于走出大山，而在于他真正领悟了那片土地赋予他的精神财富。

他的文学之路本身即是一段传奇。仅有初中文化的他，依靠在学校与乡镇文化站所阅读的有限书籍，逐步寻找到表达自我的方式。他写道：“文字是我伸长的手臂，让我触碰到更广阔的世界。”从乡镇通讯员到省作协会员，从百字短文到长篇自传，这条路上的荆棘恐怕只有他自己深知。无论命运如何跌宕，王庭德始终保持着对文字的敬畏、对世界的善意。他的文字没有戾气，不见抱怨，只有历经苦难淬炼后的通透与慈悲。

身为残疾者，王庭德对“仰视”二字有着独特的体悟。他在书中写道：“曾经我仰视着这个世界，后来发现世界本就在我平视的范围内。”从“仰视”到“平视”的转变，并非对现实的妥协，而是对生命价值的重新发掘。在咖啡厅中，他鼓足勇气，向将他视为乞丐的女店员愤怒道“不”。他不需要他人俯身迁就，而是以精神的挺拔，达成了与世界的平等对话。这般姿态令人想起铜钱关山崖石缝间倔强生长的植物——环境或予贫瘠土壤，生命自会觅得向上之路。

书中许多细节令人揪心。王庭德忆起初入城市时，路人如围观异物般对他指指点点。他形容自己“恨不得缩成更小的一团，小到钻入地缝”。然而下一刻，当他瞥见路旁断腿的蚂蚁仍在奋力爬行，霎时释怀：“每一个生命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挣扎向前，我又有何可羞愧？”这种自微末中汲取力量的本领，使他的文字始终闪烁着温暖的亮光。

尤为珍贵的是，本书在更深层面叩问“尊严”的真谛。在这个崇尚“高大上”的时代，一位身体残疾的乡村青年何以赢得尊严？王庭德用他的人生给出了答案：尊严不在躯体的高度，而在灵魂的厚度；不在被多少人仰望，而在于能否真诚直面自身的命运。他拒绝被标签化为“励志样板”，始终坚持以独立思考者的姿态存在。这样的坚守，本身就是对尊严最深刻的诠释。

王庭德在书中写道：“或许我永难长高，但我的文字可以；或许我永远走不快，但我的思想能够。”这句肺腑之言引人长思。这位被命运赐予最少的人，却活出了最丰盛的生命。这个世界确乎无须仰视，因为真正的高度不在物理距离的远近，而在心灵视界的宽窄。王庭德用他1.16米的身躯，丈量出精神所能企及的高峰。我的这位同乡，以残缺之身与完整之魂向我们证实——生命的最低处，亦可绽放高处的芬芳。

合上书页，窗外已是万家灯火。我决意明日便回铜钱关看看——去瞧王庭德笔下那株板栗树，去走走那条盘山路，去品一品周大伯家的豆浆滋味。或许还能遇见他，这一次我要郑重地道一声：“庭德乡党，你这本书，让多少人见证了生命至美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