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把阜平当作“第二故乡”,三将台或许是原因之一。
在孙犁的文章里,三将台写作鲜姜台。也许是战争期间保密的原因,不能暴露部队待过的地方,他用了谐音。1939年,他奉上级指示到冀西,先后在晋察冀通讯社、边区文协、《晋察冀日报》、华北联大工作,投身于民族抗日,用笔做枪,成为一名真正的文化战士。
1939年春,他来到晋察冀边区首府阜平,分到晋察冀通讯社通讯指导科,工作是指导通讯员写作。战时,指导方式是写信。在三将台他给通讯员写信,多时一天要写七八十封。上世纪30年代,阜平“地瘠民贫”,通讯社每天只有三钱油、三钱盐。秋天,通讯社转移到三将台,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依山坡而建。孙犁他们住西坡的几间房,东边是平阳河,他们在河里洗漱洗衣。
8月,我坐长途车到阜平县平阳镇,冒雨又从平阳雇车到三将台。
“村里有没有住过八路军?”
在三将台村路边,几个闲聊女人摇摇头。“1939年呀?那时,还没俺们哩。”她们友好地笑,“问问村里上年岁的吧。”
一座老房前的院里,站着的老人90岁,叫曹德金。“八路军?我见过。村里住报社,晚上屋里嘀嘀响……问我问对啦,年轻人不知道。”
嘀嘀响的声音是电台,报社和通讯社要接收新闻,夜深人静,正好工作。寂静山村,当时没电灯。报社人在煤油灯下办报纸。
那时,曹德金还小,在村里跑着玩,路过报社房时,听见屋里传出嘀嘀声。那地方对他很神秘,有站岗的把着不让进。孙犁就住其中的一间。
曹德金老人带我去孙犁住过的旧址。鬼子“三光”政策,把孙犁住的房烧了。我看到的房是后来在原址上盖的,因年久没人住也倒塌了。
孙犁在三将台编油印刊物《文艺通讯》。他还帮一位女同志在村里办识字班,教村里人识字。后来,孙犁写了散文《在阜平》,里面就写到三将台,“山下的河滩不广,周围的芦苇不高。泉水不深,但很清澈,冬夏不竭,鱼儿们欢畅地游着,追逐着。山顶上,秃光光的,树枯草白,但也有秋虫繁响,很多石鸡、鹧鸪飞动着,孕育着,自得其乐地唱和着,山兔狍獐,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
从三将台村流过的河叫平阳河,是阜平县大沙河的一条支流,汇入王快水库。
看了旧址,我特意来到河边,看孙犁笔下的河。连续几天阴雨,河水涨,两边地里种秋天收的白菜萝卜,有的地方开大片黄色洋姜花。三将台人爱用洋姜腌菜,脆生生,非常好吃。曹德金常见八路军战士们在河边散步,附近沟汊里的核桃柿子黑枣熟了,他们帮着老乡们收秋。
孙犁住的地方有盘石碾,老乡们在这推碾。他常在碾子边和老乡们拉家常。碾盘在路边靠着。曹德金老人说:“是那个时候的老碾。”
1940年,西北战地服务团来到阜平。一天,孙犁正在三将台他的小屋里印《文艺通讯》,诗人田间和邵子南来看他。田间是晋察冀有名的抗战诗人。两人亲密握手。田间身后,邵子南穿一身军装,打绑腿,赤脚穿草鞋,大声喊:“久仰——真正的久仰!”
西北战地服务团距三将台不远。没事时,孙犁就沿河滩砂石路去找他们。邵子南编《诗建设》,孙犁对他很尊重。西北战地服务团住的是哪个村,孙犁没写,只给了一段话。我这次来,顺便“落实”这个村。据孙犁“沿河滩砂石路,逆河而上”的描述,这个村当是康家峪村。
我反复问村里几位老乡,感觉就是康家峪村。康家峪村郑新建老人同意我的说法。他说两个村庄间有片芦苇地,孙犁的《在阜平》提到芦苇,正好吻合!
1940年7月,边区文协成立。孙犁调边区文协,离开三将台。在三将台住了不到一年。1944年初春,他从阜平去了延安。后来,写下中篇小说《村歌》、短篇小说《吴召儿》《山地回忆》等,《山地回忆》入选中学课本。他在阜平生活了5个春秋。关于阜平,他写道:“一个机关住在这村里,住得很好,分不出你我来啦。过阳历年……而村里呢,买了一只山羊,送到机关的厨房。到旧历腊八日,村里又送来一大筐红枣,给他们熬腊八粥。”在“禾场、河滩、草堆、岩石上”,他读鲁迅,读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和爱伦堡的通讯。在他的长篇小说《风云初记》里能感受到山地的生活,阜平和晋察冀是他文学艺术的摇篮。
孙犁始终不忘阜平,他曾说:“在那可贵的艰苦岁月里,我和人民建立起来的感情,确是如此。我的职责,就是如实而又高昂浓重地把这种感情渲染出来。”他的《山地回忆》里写道:“他身上穿的还是那样一种浅蓝的土靛染的粗布裤褂。这种蓝的颜色,不知道该叫什么蓝,可是它使我想起很多事情……使我记起很多人。这种颜色,我就叫它‘阜平蓝’或是‘山地蓝’吧。”
曹德金老人总想多告诉我些什么。他的房前有沟,沟里有洞,洞里藏过报社报纸。他颤巍巍地送我到村口。村口两边是鲜艳的洋姜花。从平阳到三将台的路上,经过的每一个村庄,都有这种黄色的花。
雨一直没停,仿佛还在念叨那些远去的文艺战士。在雨天,孙犁不能出屋,就在山坡上的小屋里给通讯员写信。老乡端来一盆新腌的洋姜菜,切成不薄不厚的片儿,白生生,酸溜溜,就着伙房做的小米粥和玉米面干粮,香着呢!窗外,村前屋后也开着鲜扎扎的洋姜花。也许就是这个时候,孙犁想好了文章里的名字:鲜姜台。
过去,山地也是战地。山地黄花,无论战时还是和平年代,都分外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