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方庙往事(节选）

择文而生

初识的游方庙，对我而言，如同一个充满新奇与温情的巨大乐园，喧闹而蓬勃，弥漫着一种集体生活的淳朴暖意。

春风是游方庙最盛大的信使。一夜之间，仿佛有神仙挥动了点金的魔杖，无数朵乳白色的小星斗骤然绽放在每一条墨绿的枝梢上。那不是零星的绽放，而是汹涌澎湃的白色浪潮，覆盖了低洼，涌上了山脊，一直弥漫到视线之外与天际相接。整片天地，都氤氲在一种无法言喻的、甘冽醇厚、带着丝丝甜意的馥郁香气之中。那气息浓烈却不俗腻，澄澈得如同过滤后的晨光。每日晨起，穿行于橘林深处的小径，仿佛置身于巨大的香氛之海。湿润的空气被柑橘花香浸透，吸入肺腑，顿时驱散了睡眼惺忪，只觉得百骸通畅，精神抖擞，连步履都轻快得像要飞起来。这浓香，便是柑橘树一年之中最初的热忱宣告，是它对阳光雨露最虔诚的回馈，也是萦绕了我童年记忆最恒久的背景气味。工人们的笑谈声、劳动工具的碰撞声，都在这芬芳的帷幕里显得格外亲切。蜜蜂是这香海的访客，嗡嗡营营，如无数微小的纺锤，在繁花间辛勤劳作，酿造着春天甜蜜的希望。

初夏的脚步紧随而至。那曾浩浩荡荡的白花渐渐凋零萎落，只留下细小的青色颗粒，在叶底枝头悄然萌发。起初只有米粒大小，青涩得几乎与枝叶同色，不仔细看难以辨认。但就在一次次阳光的亲吻、雨露的滋润中，它们奋力鼓胀着，日渐饱满，像无数青玉雕琢的弹珠嵌在碧玉屏风上。这满目青涩的小果，看在园艺场工人的眼里，却已是沉甸甸金灿灿的希望。“绿珠子”一天天大一些，秋天的丰收图景就在心中更清晰一分。然而，成长的路上亦有风雨。当略带野性的春风掠过山坳，那些根基不牢、幼嫩或孱弱的小柑橘就会在枝头摇曳挣扎，最终支撑不住，稀稀落落地跌下。它们躺卧在松软的腐殖土上，青涩、酸苦，入口难以下咽，远非成熟的佳品。但朴素的劳动者深谙物尽其用的道理。将它们小心拾起，摊晒在自家门前院后的竹簸箕上、平整的石板上，在夏日的艳阳下慢慢蒸发掉水分。逐渐，它们收缩，变干，颜色由青绿转为深沉的黑褐色，质轻而脆。这不是无用的弃物，在中药铺郎中的眼中，这些晒干的“青橘”（青皮橘核或落果的特定处理物）便是一味药材。附近场镇的供销社收购站，会在特定时节敞开大门，称斤论两地收购这些大自然的“意外之物”。这也算是对劳作者额外的、虽微薄却贴心的补偿，如同一场盛宴后收拾桌碗，总有遗落的碎屑可以喂饱檐下的雀鸟。

盛夏，是草木最为葱茏、生命力最肆意汪洋的时节。酷热在白昼如同滚烫的锡水倾泻下来，却丝毫不能浇熄我们这些小孩子的旺盛精力。对付聒噪整个夏天的知了，我们自有妙计——那是一种简易得近乎原始的工具。找来一根细长而有韧性的竹竿，在竿梢紧紧绑扎一个竹条弯成的圆圈，最好是用细细的铁丝。接下来的关键一步，是寻觅最上乘的材料：蜘蛛网。墙角、屋檐、灌木丛中，那些勤劳的“建筑师”们织就的经纬纵横的大网。举着竹竿，小心翼翼地将竿头的铁圈去粘黏那层层叠叠、弹性十足且黏性惊人的蛛丝网。转几个角落，竿头便积累起厚厚一层晶莹粘稠的天然黏胶体。这便是“捕蝉神器”！举起竹竿，瞄准绿叶间高歌的鸣虫，只需手臂轻移，粘稠的蛛丝网便精准地捕捉了它的翅膀。那挣扎的振动通过竹竿传到手心，是独属于夏日的兴奋。知了们纷纷成为“囊中之物”，被我们装入布口袋，欢笑声在林间久久回荡。

如果说白日的喧闹属于捕蝉，那么夏夜，则是另一个清凉、神秘、充满故事的宇宙。夕阳熔金，大地退去炙热。人们早早将竹凉席拖到屋外空坪，摇着蒲扇，沐浴着渐渐清凉的晚风。最佳的去处，往往是山顶那个小小的蓄水池塘边。池水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带来丝丝凉意。大人们聚拢坐在池边的草地或自带的小凳上，蒲扇轻摇，烟雾袅袅，话匣子便也开启了。天上繁星闪烁，地下故事流淌。从古老的鬼狐传奇讲到邻近村落的逸闻趣事，从当年战场上惊心动魄的经历讲到园艺场里的家长里短。孩子们或依偎在父母身边，或躺在凉席上仰望星空，在虫鸣的奏鸣曲里，听着那些半真半假、玄妙诡谲或质朴风趣的故事，恐惧与惊奇交织，小小的世界里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想象与神往。

偶尔，聚在一起的孩童多了，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夏夜探险寻宝的活动便开始了。目标：蝉衣。这是一种珍贵的药材，据说在收购站能卖出令人咋舌的价钱——当时听到“好几十元一斤”，在孩子们心中不啻于天文数字！它轻盈、干净，呈半透明的琥珀色，完整地保留了蝉蜕壳前的形态，形同微缩的铠甲武士，静静地吸附在树干或枝叶之下。夜里打着火把（后来用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在橘园中，在一棵棵树干上、枝叶间仔细搜寻。目光如炬，不放过任何一块树皮皱褶、一片叶子的背面。每一次发现一只完整的大蝉蜕，都如获至宝，引起一阵低低的欢呼。那金黄的色泽在电筒光线下闪烁，似乎预示着未来可能拥有的小财富。我们兴致高昂，乐此不疲，蝉衣收集得越来越多，用口袋小心翼翼地装起来。然而，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尽管无数次计算着可能换来的零花钱，最终却几乎没有哪个孩子真正卖过蝉衣换钱。我记忆中最辉煌的战绩，是在一个夏夜里独自耐心搜寻了很久，积累了四十多个。捏在手里感觉分量，还不及半两重。那些珍贵的蝉衣，或被母亲收起，后来不知所踪，或在不经意间被遗失在角落，只有那份在黑暗中摸索、与树影为伴、偶尔遭遇小虫惊跳起来的经历，连同那微弱的灯光，一起沉淀成了夏夜记忆中最独特的一部分。追逐的与其说是金钱，不如说是那个过程本身带来的微探险的刺激感和模糊的、关于财富的幻想。它们如同蝉壳一样，轻盈地点缀在岁月的枝头，承载着少年对世界最初的叩问与懵懂的热望。

当第一缕带着凉意的秋风悄然掠过山岗，漫山遍野的柑橘开始上演一场壮丽的色彩变幻。青色逐渐被一种温润的、沉甸甸的暖黄所取代，继而在秋阳持续不懈的烘焙与山间寒露的浸染下，果皮晕染开深沉的橙红。最终，那耀眼的、如旭日初升般的朱红，点燃了每一棵、每一枝树梢。果实累累，像无数沉甸甸的红色灯笼，把坚韧的枝条压弯，低垂着，仿佛不堪重负地向大地母亲致意。那红色如此浓烈、如此纯粹，在秋高气爽的湛蓝天幕下，铺陈开来，燃烧了整个山坡，将游方庙渲染成一片赤红的海洋，映照着人们的脸庞也满是丰收的喜悦红晕。空气中弥漫着果实浓郁的、近乎甜蜜的清香。这时节，是整个果园乃至整个游方庙心脏剧烈跳动的时刻。紧张、兴奋、忙碌取代了夏日的慵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