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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主义电工的不完美人生
没想到这片惹人爱的樱桃园是“电工老韩”的。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这样干净利落的园子,非他这样的完美主义者打理不出来。
时至五月,围在麦浪里的这处园子,犹如黄金上嵌的绿松石,引得路人不断往这瞟。走近了,红的黄的果子历历在目。一人多高的篱笆围着园子,有个小姑娘正翘脚去摘篱上一朵蓝色牵牛花,另一只手攥着红紫白的一把。走进门去,一个小男孩儿静静趴在椭园的水塘沿上,正把插着狗尾草的一根玉米竿伸到水里钓蟹。一群金鲤围过来,皆若空游无所依。斑驳的影子洒在地上,抬头看,婆娑的葡萄架已垂下豆粒攒成般的穗子。下面一张石桌、几把藤椅。两排火红绽放的木瓜从这儿出发,夹着条小道,通向不远处樱桃林里的平房。清风徐来,一阵扑簌簌声。
“好个悠静的园子!”我不由深吸一口气。
“谁来了?”平房内传出咕咕哝哝一声,随后钻出个踉跄跄的身影,这就是园子的主人。十来年不见,外形本就不完美的这位“完美主义者”看上去离完美更远了。偶尔后仰的身子,让人疑心他随时可能跌倒。
“啊?你怎么来了?”距离几步远时他停下了。我看到一只惊喜的眼里闪出亮光。
“怎么这样了老韩?嘴歪了,眼也斜了?”他另一只没睁开的眼让我大为诧异。
“中风后,一边的身子不大听使唤了。糖尿病弄瞎了我一只眼,你看,眼皮都抬不起来了。”他始终面带笑意的表情还像当年一样。“要是死前另一只眼不瞎就好了。”
不一会儿,一大盘红得发黑、黄得透亮的大樱桃端过来。“你等一下哈。”只见老韩又忙不迭钻回平房,没多久,夹着个咖啡色木盒回来。那盒子考究,他从一头拉出个抽屉,朝我努努嘴。“就剩一支了,尝尝!”伏身去看,是一根粗大油光的雪茄。抽出来端详,我不禁一愣。“老韩,你够可以呀,都抽这个了?这可是正宗哈瓦那雪茄,一百多美元一根啊!”
“这个我不懂,徒弟给的,我已经不抽烟了。”老韩露出难为情的神态。“还记得当年在配电室里蛮干,被我发现后拖出来,一脚一个踹到地上的那俩学生吗?这是他们送的。如今都是大领导、大老板了,每次来花不少钱,真不好意思。”
“带过那么多徒弟,都来看望你吗?”
“不都来。以前训得狠的反而对我更亲,你说怪不?想起过去老后悔,我性子急,你说对徒弟那么凶干吗?还是孩子啊!”
“你眼里揉不进沙子,见不得别人不用心。”
“唉!干供电这行,不能不提心吊胆。还记得三十多年前邻居小孙吗?活生生一条命啊!一下就那么没了,撇下俩丫头,才七八岁。每次见到他老婆我都难过。常想,做事真不能马虎,带人家的孩子就得对人家负责呀!”
“所以你凡事不拐弯,人家才叫你‘憨蛋’!”
“嘿嘿,我本来就叫韩丹。”
老韩出生那年,他爹去挖煤,死在邯郸,尸首没找到,他出生后起名“韩丹”。因为做事出了名的严,做人又直来直去,背地里都叫他“憨蛋”。这样变换音调地骂人,追不到切实把柄,当然没法计较了。凡见过他干活的,都领教过什么是“完美主义”,那可真是锣帽少拧道丝都过不去,给单位干活就像给自家干一样,没违过章,没出过质量问题,班长以上的官没当过,但奖状和证书年年有。
“还回单位帮忙吗?”
“不去了!刚退那阵子,常被叫回去,监工土建和设备安装什么的。慢慢身体不好了,就帮着做做业务培训类的事。现在成废物了,万一死在现场,弄得单位不好看呀!”
“二姑娘常回来吗?”
“她太忙,广州又这么远,逢年过节回来。要接我去住,我说不需要照顾,死后拉去埋到你妈你姐那儿就行了。”
园后两三里的山坡上,有两座坟紧挨着,稍大点的埋着老韩的老婆,另一座是他大女儿的,围着一圈柏树,打理的不亚于樱桃园。迎春花绽放时,望去像两块镶绿边的黄玉,久而久之竟成路标。常有给人指路的说:“离‘憨蛋’老婆的坟不远。”
当年老韩夫妻恩爱,想不到二女儿生后不久,老婆就患痨病去了。大女儿毕业后分配到外地,本来工作风生水起,也嫁了如意人,可婚后一年突发病而亡。老韩不想让女儿孤魂游荡他乡,雇到辆拖拉机拉回来。记得当时酷暑难耐,裹尸被透出阵阵恶臭,老韩跪在地上,像被打残的野狼一样哀嚎。下葬后安排在餐馆的饭没人去吃,工钱也没人肯收。在地处城郊的此地,黄昏后一片宁静,夜风能把声响传得很远,常能听到似有若无的呜咽。灯下做针线的女人往往停下来静听一会儿,对着在一旁吃饭的男人说:“你听,老韩又在哭他的老婆孩子了。”男人默不作声,端起杯中酒,仰头一饮而尽。
老韩答应过别人的事同样力求做到完美。
有个村电工同他有交情,那年来找他,“老婆一直病得下不了地,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您常给棉纺厂帮忙,能不能帮忙问问,把她那两万多集资款退回来?”老韩沉默了会儿说:“把集资条拿来,我试试。”
没几天,老韩就找到棉纺厂一把手,言辞恳切,“于总,她是你们的老职工了,还是劳模。实在穷得过不下去,能不能把集资款退给她?”于总娓娓回道:“老韩呀,你知道厂里效益不好,好几千职工呢!给她退了,别人也来退怎么办?再说她都好几年不上班了,病重的人多了去了,我管得过来吗?”接下来老韩的话就让于总不爽了,“就看在我面上帮帮她吧!这些年我可没少给您下力,哪怕半夜有事,我都二话不说,立马赶过来。什么时候吃过您一顿饭?拿过您一点东西?”于总听后正色道:“那是你愿意的!你们就是干这活的,出了事不找你们找谁。我平时算对你够客气了,叫你来就得来,要不来的话……”“嘭!吧哒!”突然两三声异响打断于总的话。原来一记重拳砸到他脸上,一颗牙飞出后击中窗户,半颗落到桌面上。“你小子敢打人……”只见于总一手捂着嘴,一手指着老韩,但没还手。双方怒目对峙一番后,老韩转头朝地面啐了一口,扬长而去。
当天下午,老韩被单位叫去,一顿猛批后,动员他去赔礼道歉,还让他做好“进局子”的准备。可就在老韩开始冷静时,又节外生枝了。当天夜里,于总家闯进几个蒙面人,按住他,捏开嘴查看了一番,“怎么才掉了一颗半?”接着又说:“你喝工人血过活,要牙做什么?再说你这两排牙长得太难看,不如我们帮忙统统打掉,你去安上一副金的。”于总的老婆在一旁哀告。牙到底没打去,但人走时扔下几句话:“老韩是我们哥们儿,打你是不对,可要是他进了局子,就等着瞧吧!你儿上四年级了吧?长得挺好哈,就是毛病太多,抽空帮你修理修理。”
闷头想了一夜的老韩,一大早带了钱、拎了东西去道歉。于总无奈地说:“快算了吧老韩!你领导昨天下午来看我,还替你说情。这事我不想再跟你计较。可你竟然叫人来威胁我,我会怕吗?”老韩当即蒙圈,回去查问半天,一无所获。在被单位作违纪处理后,事情过去了。老韩从银行取了两万五千块,去了趟那村电工家,说钱退回来了。两年后,于总犯事进去了。又过了几年,棉纺厂倒闭。老韩来到空荡荡的厂子门口,蹲在地上默默抽了根烟,掏出那张集资条看了看,撕碎了扔到地上。
老韩的完美主义还表现在给人送终的一件事上。
那年单位组织一对一扶贫,老韩分到一个鳏夫。对接时,村支书带他爬上半山腰,钻进一个窝棚,这就是鳏夫的家。所有家当就是一张炕、一个土灶、一拎黑铁锅、一副碗筷。那“鳏夫”坐地上,其实算站着,因为这人没腿,屁股下垫个蒲团,穿了两根绳子挂肩上,两手撑地,挪着走。村支书说他得了脉管炎,腿截去了。掀开锅盖,是半锅棒子粥。村支书问:“上次送的快吃完了吧?”“鳏夫”指指墙角一个憋口袋说:“快没了。”回来的路上,村支书解释道:“村里没钱,照顾不了太好。”
接了这个户,老韩隔三差五就去。几年下来,两人竟无话不谈,一聊半天。“鳏夫”咽气前,拉着老韩的手直哆嗦,“好兄弟!这辈子报答不了你了。要有来世就好了!”最后老韩帮他合上死不瞑目的眼,同村里人把他埋到窝棚边。春节时,就去给“鳏夫”烧点纸钱。有人说,老韩给“鳏夫”上坟时有点特别,与鬼魂对饮呢!倒上两盅酒,他喝一盅,然后撒地上一盅,嘴里絮絮叨叨,如同“鳏夫”还坐在面前。
在“鳏夫”刚死不久时,老韩曾被单位叫去,让他看了封信。那是“鳏夫”托村支书送来的,大意是衷心感谢单位救助。领导说:“老韩呐!我查了下,其实单位就帮扶了一年。没想到以后你会继续照顾他,一直到去世,能做到这样的可不多呀!这些年花费不少吧?是不是给你些补偿?单位还想给你宣传一下、推一下。”老韩说:“千万别!我不要补偿,不要宣传,不当典型,不想让人知道。”
我问老韩还去给“鳏夫”上坟不,他拍了拍腿说:“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前年去时,在坟前告诉他了,我走不动了,以后不能再去看望他了。”
园外忽然传来汽车喇叭声,一辆豪车停到门前,钻出个大汉,进得园来四下看。老韩迎上去,那大汉眼滴溜溜打量他一番,笑呵呵地说:“老韩,我看你可越来越壮实、越来越精神了哈!”老韩笑眯眯不作声。“今晚我来这儿请客哈,你辛苦!准备一下厨房,摘上几盘樱桃。”随即把一撂钞票拍到桌上,扬一扬手,转身走了。我莫名其妙。老韩解释道:“其实这园子已经归他了。这是个大老板,搞房地产。相中这园子,软磨硬泡非要买,还找我朋友撮合。说园子卖了后,我可以继续住着,死后再归他。经不住纠缠,最后只好答应了。现在协议签了,钱也给过了。”
“你一辈子总想尽善尽美,这事也算成人之美吧!不来麻烦你就好。”我半作调侃。“开春后,他会时不时带人来吃饭,一应的食材、厨子、服务员自带,倒不麻烦我,用了我的东西也不亏待我。”老韩嘿嘿了笑了两声,“听见他刚才说我身体硬朗了吗?你觉得这是他希望的吗?”说着又把那盘樱桃往我面前推了推,“这樱桃还行吧?没打农药,没施化肥,再吃点吧!要是明年你还来,没准这园子不是我的了。”
“看,一只大的!”水塘边传来兴冲冲的声音,只见那小男孩儿举着玉米竿站起来,竿头的狗尾草被一只蟹牢牢夹着。小姑娘跑进来,跑掉了头上插的两朵喇叭花儿。
蟹被褪进一个小桶,拎过来,老韩看了看,“嗬!真不少!”给俩孩子各抓了一大把樱桃。“爷爷,那个大胖子刚才又来了。他很坏!他每次来都去抓你的鸡。”小男孩儿边吃边嘟囔。老韩笑呵呵拍了拍他脑袋,若有所思后,起身走向园外。一会儿提回只绑了爪子和翅膀的芦花鸡,有八九斤,伸手递向小姑娘,“给你姥姥送去。”小姑娘不肯接,“姥姥和妈妈说了,不能要你的东西。”老韩走过去,塞进她手里,“傻孩子!这是你姥姥跟我要的。快拿去,不然那胖叔叔过会儿来,就把它吃了。”
送走俩孩子,老韩说:“俩小家伙儿是张副总工的外甥,喜欢来这里玩。张总去世后,老伴儿身体也不好了。可有好吃的呢,就打发孩子给我送点儿来。前年她姑娘离婚了,带着这俩孩子一直住在娘家。你说,人这一辈子,到底会怎么样呢?”
临别时,我提上了沉甸甸两包大樱桃。走出几步路,我转身大声说:“老韩啊,明年再来,你杀只鸡,咱们喝两杯!”他没回音,依旧笑眯眯,挥手向我作别。(刘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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