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现一位杰出作家的文学历程 ——厚夫《路遥传》修订版简评

dongzi

陈答才

毫无疑问，路遥是20世纪80年代轰动中国文坛的杰出作家。陈忠实感叹他有“一颗智慧的头颅”“是一颗璀璨的星”，贾平凹肯定他是“一个优秀的作家”，新华社陕西分社评价他是“以小说《人生》《平凡的世界》而享誉文坛的作家”。路遥之所以获此殊荣，核心在于其作品《人生》《平凡的世界》感动、震撼并激励了一代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25年出版的厚夫《路遥传》修订本（以下简称《传》），全面、翔实、精准地展现了这位杰出作家短暂而艰辛的奋斗历程、丰厚而卓著的文学成就，以及多侧面的心路历程与性格特点，让读者对传主有了更全面的了解，更觉其可亲、可敬、可爱。

《传》的核心任务是记述路遥的文学生涯与文学成就。全书除“前言”和“尾声”外共13章，其中第4章至第12章（计9章）均聚焦传主的文学历程。虽第6章标题为“文学发轫期”，但事实上第4章“《山花》时代”与第5章“延大啊，这个温暖的摇篮”已属其文学起步阶段，第6章及以后的内容则更直接、具体、集中地呈现创作轨迹——从第6章斩获“第一个金娃”（《惊心动魄的一幕》1980年刊发于《当代》，获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1979-1981年度《当代》文学荣誉奖），到第7章“翻越《人生》这座山”、第8-10章“抒写诗与史”（上、中、下）、第11章“轻舟虽过万重山”、第12章“《平凡的世界》新里程”，浓墨重彩地展现了传主艰辛的创作历程与卓越的文学成就，令人感动、感慨、感奋。

马克思曾说：“在科学的道路上没有平坦的大道可走，只有不畏劳苦沿着陡峭的山路攀登的人，才有希望达到光辉的顶点。”文学创作亦然，要取得巨大成就，同样需要不懈攀登。路遥的创作道路便是如此，后期更是到了不惜以生命践行创作计划的程度。《传》对其艰辛创作历程的记述尤为细致，引用路遥在《答中央广播电视大学问》中谈及《人生》创作的经历：“我写《人生》反复折腾了三年——这部作品是1981年写成的，但1979年就动笔了。我紧张地进入创作过程，但写成后，我把它撕了，因为我很不满意，尽管当时也可能发表，我甚至把它从我的记忆中抹掉。1980年我试着又写了一次，但觉得还是不行，好多人物关系没有交织起来。”

《传》还收录了1980年在《延河》任业余编辑的刘路教授的回忆：“这一时期，正是路遥构思《人生》最艰苦的阶段。一连十多天，中午下班了，我们俩拉上一张藤席，在小说组的木地板上铺开，躺在上面，只穿一条裤衩，不断地抽着烟。谈到会心处，两人又同时笑起来，蹭到一处。这部后来反响极大的中篇小说，起初的名字叫《高加林的故事》。”刘路教授还提到，高加林进城卖馍、拉大粪等细节，是路遥根据真实故事改编的；小说名称也历经多次调整，从《高加林的故事》到《生活的乐章》《你到底要什么》，最终在中国青年出版社王维玲的建议下定名为《人生》，“既切题、明快，又好记”。为扩大社会反响，《人生》先于1983年第3期《收获》头条发表，在全国掀起阅读热潮，在校大学生几乎人人必读；同年11月中国青年出版社推出单行本，首印13万册，二次印刷12.5万册，一年后再印7200册，总印数达26.22万册。20世纪80年代前半期，文学评论界持续以学术视角关注《人生》，普通读者中更掀起争谈“高加林”“刘巧珍”的热潮。

《人生》大热后，路遥并未沾沾自喜，也未沉溺于既有成就与赞誉，而是迅速投入“大部头”作品的构思与准备，由此开启了《平凡的世界》更为艰辛的创作历程。在他看来，13万字的《人生》充其量是篇幅较大的中篇，自己缺乏长篇小说创作经验，而多卷本长篇的创作，既需文学才能，更需持久的坚持——“如果不能重新投入严峻的牛马般的劳动，无论作为作家还是作为一个人，他的生命也就将终结”。

1983年，路遥赴陕北毛乌素大沙漠为新创作“誓师”；归来后历经三年“苦读”，研读创作理论、中外名著，精读各类报刊并整理数箱阅读卡片。1985年金秋，他携带两大箱资料与书籍北上铜川，入驻陈家山煤矿医院，正式启动《走向大世界》（后更名《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创作攻坚。创作过程异常艰辛，仅开头一段话便耗时三天，为定下合适的叙述基调，他苦心孤诣，纸篓里堆满废纸。彼时创作环境嘈杂，周边基建的机器声与人声交织，但路遥进入工作状态后便能超然物外。生活上亦十分简朴，煤矿医院职工食堂伙食单调，他作息“早晨从中午开始”，不吃早饭，午晚餐随灶就餐，晚饭后带两个馒头回来，凌晨工作结束后作为加餐。12月上旬，第一部初稿终于完成。

《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发表后，路遥马不停蹄投入第二部创作，地点选在吴起县人民武装部大院的窑洞。窑洞墙壁上贴着他绘制的三张“草图”，桌旁摆满常用资料。凭借第一部的创作经验与前期深思熟虑，第二部创作相对顺畅，他严格遵循既定工作规律完成每日定额任务，常因创作错过饭点，便以饼干或干馍充饥。尽管彼时他体壮如牛、精力旺盛，但“震天响”的呼噜声已暗藏身体警报。完成第二部修改誊抄，并随中国作协考察团赴西德考察归来后，他“身体就累垮了”，1987年夏季的吐血症状，实为“乙肝”引发的初期“肝硬化”。

《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的创作更显艰辛，路遥先后经历“榆林求医”、榆林宾馆“第三次攻坚战”，身体多次“亮红灯”。创作后期，他的身体与精力日渐衰退——榆林的朋友夜间探望时，发现他说话间需费力将双腿抬到沙发上，双臂也无力地向两侧摊开。朋友们劝他休息一两天，他却坚决回应：“不行！”他深知此时需“气运足、运圆”，否则会影响作品质量，创作已到“舍生忘死的程度”。为赶在春节前完成初稿，他与时间赛跑，不仅不能中断工作，还必须达成每日既定工作量；遇难解问题时，只能延长工作时间、缩减睡眠，随之而来的是吸烟量增加，口腔与胸腔倍感不适。1988年1月27日（春节前一星期），路遥在身体近乎虚脱的状态下，终于完成第三部初稿。虽不便断言《人生》与《平凡的世界》的创作直接导致他英年早逝，但至少可以说，《平凡的世界》的创作加速了这一遗憾的发生。

《传》凭借大量翔实史料，生动具体地还原了路遥文学创作的艰辛历程，让读者对《人生》《平凡的世界》及其他作品的创作心路有了更深刻的体悟，进而更加敬畏作品、敬畏作者——这正是文学传记的价值与力量所在。而呈现这份价值与力量的，正是《传》的作者厚夫先生，我对他及这部作品满怀敬重，正因他的努力，我们才得以对路遥及其作品产生更为深刻的感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