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散记|王萌萌
江南阴雨、华北降雪,隆冬的朔风吹遍了大江南北,胶东家人和北京同窗都在朋友圈分享雪景图,沪上繁华处尽皆充溢着节日氛围。每当松柏绿和圣诞红频频入目时,我便想广而告之,元旦前,中国人最该好好过的节日并非圣诞,而是冬至。在老祖宗留下的传统中,冬至不仅是二十四节气之一,更是重要的节日,故有“冬至大如年”之说。
初品冬至
作为节气,冬至在江南的呈现是暧昧的。河水不会结冰,只是流速极缓,似窖藏太久被遗忘的陈年蜜浆。岸边乌桕树褪尽华裳,枝头挂着残雪般的白籽,引来雀鸟啾啁啄食。宿雨残存青瓦凹处,如素笺上未干的墨迹,偶有大风拂过便抖落细碎却透骨的寒凉。
少时懵懂,不识节气,亦不知体味岁月轮转赋予生活的印痕和滋味。首次晓得冬至意义重大,是在很多年前初到姑苏求学时。那年冬至日,下午只有两节课,课后我赶往火车站,来上海会一位高中同窗,当日是她的生辰。途经苏州老城区,见一间低矮老屋开出的小杂货店门口,银发老妪支一方小桌,往上摆瓶装饮品。大号雪碧瓶去了标贴,看得出瓶内液体不是雪碧那样清澈,而是微浑泛黄。
好奇驻足。未待我开口,靛蓝棉袄洗得发白却尤显整洁的老奶奶笑盈盈道:“桂花冬酿酒,只有冬至夜吃格。”声音像被温水浸湿的棉布。“冬至节气才有?”我问。老奶奶点头:“过了冬至就呒不哉。老法头里讲,冬至夜吃了冬酿酒,一冬勿冻手脚。”听出我是北方人,老奶奶努力地用吴语口音极重的普通话告诉我,这是她自家酿的,每年只在冬至前几日当天卖,除去邻里朋友和老客人预订的,眼下只余这十几瓶。老人拧开一瓶的盖子,凑至我鼻前。浓郁的米酒香中混合着桂花的甘甜,霎时间我忘却了冬寒的滞重,身心都轻快起来。老人说,这酒度数低,甜蜜蜜的,最适合小姑娘喝。我花十五块买了一瓶,捧在手里上了火车。车窗外的稻田已经收割,留下整齐的稻茬,冬酿酒随车厢轻轻晃动,我想象它的味道,未曾饮已微醺。
当我下了火车再换乘两部地铁,终于来到同学所在浦东张江高科校区时,已晚上八点过半。我们在学校附近的夜市上买了几样小炒和点心,同寝的室友各自拿出零食或家乡特产,隔壁同学送来水果和炒货,围着当中一只简陋却份量十足的奶油蛋糕,竟然摆成了颇为热闹的一桌生日宴。二十出头,本就是擅长借机恣肆和张扬的年纪,有个姑娘说,只有饮料,缺了点酒。我兴冲冲从双肩包里掏出那瓶桂花冬酿酒,讲起这酒的来历。
八只不同式样、材质的杯子里,都倒上这淡琥珀色的、漂浮着点点碎金般桂花瓣、洋溢着幽幽暖香的冬酿酒。举杯时七嘴八舌高声嚷着给寿星的祝福语,但一口酒入喉,姑娘们的神情和声调都柔和下来,再一口,大家的眉眼间都舒展开来。
那天入睡前,素来不修边幅、从未对异性动情的同窗,告诉我她暗恋上一位有才华的学长,看见他挺秀的字迹和潇洒的速写都会心跳加快。那一夜的梦境,似乎都笼罩在一种温润蕴藉的甜蜜之中。
后来,我专门了解了这冬酿酒。此酒原称冬阳酒,因冬至过后阳气上升而得名。宋代以后,浙江东阳所酿之酒远近闻名。元代马致远曾在《拔不断·菊花开》一曲中写道:菊花开,正归来。伴虎溪僧、鹤林友、龙山客,似杜工部、陶渊明、李太白,在洞庭柑、东阳酒、西湖蟹。哎,楚三闾休怪!清代苏州文人蔡云在《吴歙百绝》中写道:“冬酿名高十月白,请看柴帚挂当檐……”。老苏州有句俗话,说“冬至不饮东阳酒要冻一夜”。商人们为了便于推广销售,便将“东阳”改为了“冬酿”,倒也应时应景,好听好记。
与冬酿酒的邂逅使我意识到,节气不仅仅是日历上的标注,而是有气味、有温度、形状的现实体验和生命记忆,它可以是冬酿酒的桂花香,是老奶奶柔糯的吴侬软语,是跨越城市相聚的同窗情谊,是大学宿舍庆生烛光中飞扬恣肆的青春气……后来我们各自奔波,联系渐疏,只有春节返乡才能相见,可每年冬至这一天就像预设好的时钟,总会敲响记忆之门。
冬至食俗
既说“冬至大如年”,这一天的饮食就格外紧要。在我家乡青岛是“冬至饺子夏至面”。山东人在最重大的日子都吃饺子,由此可见对待冬至的郑重。江南饮食素来讲究,各地有不同的冬至食俗,比如团子、馄饨、芋艿、羊肉、糯米饭……
而我最念念不忘的一样冬至美食,是在云南红河州大山深处吃到的。有一年冬至,我在元阳拍公益纪录片。那天中午刚结束拍摄,正在收摄像机和三角架,有非常轻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转身看,是个老朋友,六年级的苗族女孩咪莎。
多年以前,她还在当地海拔最高、条件最差的村小读学前班的时候,我曾经冒雨爬了一整日的崎岖山路去看望那所村小的师生。虽说只是一面之缘,但她牢牢记住了我。几年后她升学来到乡中心小学读书,知道我去了便主动来找我。在我和彝族女教师素英姐姐的帮助下获得了长期结对助学的资助后,她成了最刻苦的学生,成绩始终名列前茅。
“老师,你午饭吃过没有?”咪莎笑的时候露出两只小酒窝,浓密的睫毛下闪烁着热切。“还没呢,待会儿一起去吃吧?”我上前想拉她的手,却发觉她双手在身后拎着什么,“今天我们这边家里都吃汤圆。我和同学们想你离家那么远,怕你吃不到想家,就送一点给你尝尝。”
咪莎把藏在身后的袋子举到我跟前,我低头去望,袋子里一只大号的不锈钢饭缸,里面是红褐色的豆沙中漂浮着雪白的小圆子,淡淡的糯香随着升腾的热气冲进鼻子。
要知道像咪莎这样回家要走大半天的孩子,冬至日也不能回家吃团圆饭。他们自己连吃饭的钱都要极尽节俭,甚至一天吃两餐,却专门为我煮了汤圆送来。
那汤圆我盛出一小碗,便让咪莎赶紧带回去和同学们分享。她非要看着我吃一口才走,走前问我好吃吗,我使劲点头,她笑道:“家里老人说,吃了冬至汤圆,就能团团圆圆。”后来咪莎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再后来她走上社会,工作、成家,做了母亲。可每次想起她,眼前浮现的都是那张被山风吹得红扑扑的稚气小脸。那碗在云南大山深处温暖过异乡人的红豆沙汤圆,永远在我的记忆中冒着热气。
这些年在上海,吃馄饨算是冬至食俗的主流。查阅古籍后可知,此习俗由来已久。《燕京岁时记》中记载:“夫馄饨之形有如鸡卵,颇似天地混沌之象,故于冬至日食之。”近来热映的电影片名——《菜肉馄饨》,恰切此季时令,冬日的荠菜和青菜经了霜打格外甘润,配上肥瘦合宜的肉馅,巧做调味,包成大馅馄饨,下在滚水里如一只只小白鹅游弋。出锅盛在骨瓷汤碗里,撒上蛋皮丝、紫菜、虾皮、葱花、浇一勺清鸡汤,吃的不只是鲜美和满足,更是一场团圆的仪式,一份心有惦念和归处的福气。
不过我骨子里还是北方人,当冬至近前,就想起小时听老人说:“冬至不端饺子碗,冻掉耳朵没人管。”于是近岁冬至,总会安排时间包一顿饺子。
其实不论汤圆、馄饨、饺子还是其他冬至食俗,不同的食物指向同一个核心:在一年中最长的夜晚,人们用温热饱满的食物慰藉身心,确认自己与家人、与传统的连接。在食物稀缺的年代,这一桌丰盛是积累了一年的犒赏;在今天,它更多是一种仪式性的回归——回归家庭,回归传统,回归最简单的满足。
纳庆“养藏”
冬至之所以“大如年”,乃至在历史上某些时期重要性超过春节,源于它在节气文化体系中的独特地位。《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说:“冬至,十一月中。终藏之气至此而极也。”这是阴气到达顶点、阳气开始萌动的转折点。
冬至站在转折点上,提示我们:盛极而衰是必然,绝处逢生也是必然。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深刻的智慧之一,教人在顺境时知收敛,在逆境时怀希望。
传统智慧落实到养生上,便有了冬至独特的“养藏”文化。万物蛰伏,人亦应顺应天时,早睡晚起,精神内守。
现代人生活节奏快,很难完全遵循古法。但冬至日的“养藏”智慧我们依然借鉴实操。或许可以比平日早睡一小时,让身体充分休息;用心做一顿家常菜,与身边人共享;放下手机,专注读几页书,做做手工;抚摸宠物或者给植物浇水松土;或者什么都不做,就静静与自己待一会儿……这些很容易完成的小事都是一种内养式调整,也是在呼应“万物闭藏”的节律,呵护我们体内初生的阳气。
往更深一层看,冬至的养藏,不止关乎个人身心健康。古人认为,人的行为状态与天地之气相通。人人安守,世间便少一分躁动;人人静养,天地便多一分和谐。如此说来,安养好自己的身心,也有益于天地众生。冬至是终点,也是起点,它告诉我们:最深的黑暗中,光正在孕育;最冷的季节里,春已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