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在离乡人心里的茧 ——评黄海兮小说集《雕花》

dongzi

沈祖新

黄海兮的小说越写越好，核心在于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邮票大小的地方”。福克纳以故乡牛津镇为原型，构建出彪炳文学史的“约克纳帕塔法县”，成就了“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也启发后世作家：“世界”并非遥不可及，扎根专属自己的土地，写好那里的人、事、情，便是践行文学创作的责任。而中国文学深厚的“故乡”情结与当代作家的现实关怀，让“地方写作”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独特风景——自然山水的旖旎、民俗市井的烟火、家长里短的温情，既让小说成为“当代中国”的文学塑形与个人表达，也凝聚着小说家的社会思考、伦理关切与人性洞察。

黄海兮正循着这一脉络找准了创作方向。从《朝花》《西凤》到《雕花》，“章镇”与“毛细”贯穿始终，成为解读其小说的关键：“章镇”是典型的城郊接合部，“毛细”则代表着广大“小镇青年”，小说聚焦这一群体在城郊接合部的生活境遇，勾勒出独树一帜的底层世界。这里的“底层”，核心是以普通人为叙事主角，聚焦他们的现实遭遇与命运走向，“离乡”的主题也正由此在《雕花》中自然浮现。

小说集《雕花》收录《大冶》《大雨淋湿天空》《本香》《雕花》《生字录》《星辰，夜晚中醒来》六篇作品，均以“章镇”为背景、“毛细”为叙述者、“离乡”为核心主题。在黄海兮笔下，章镇坐落于长江以南、章山环绕之中，山路蜿蜒、景致清幽，“上午的阳光很好，一碧如洗的天空，云朵也没有，像我此刻的心情”。但随着工厂衰落，这座小镇陷入双重困境：砖窑厂、水泥厂的烟尘破坏了生态环境，支柱产业的崩塌则让许多青年在“去南方”的召唤下选择离乡，也催生了“无业青年”群体。生于斯长于斯的毛细，因缺乏一技之长与乡镇发展局限的双重制约，难以在此安身立业，让“离乡”成为必然选择。

中国现代小说自鲁迅《故乡》始，在“离乡”主题上形成了“离乡-返乡-离乡”的叙事结构，于绝望与希望间叩问“路在何方”。而黄海兮笔下的“离乡”，弱化了“返乡”的震惊与“再离乡”的决然，通过普通人的现实抉择，书写当代中国转型期的阵痛与彷徨：一方面，时代变迁切实改变着青年的生活轨迹，如《大雨淋湿天空》中，棉纺厂的凋敝与舞厅的兴起形成鲜明对照，在两者间游走的青年，构成了鲜活的时代群像；另一方面，转型期更带来传统与现代的深层碰撞，《雕花》中雕花技艺的传承困境，便直指“传统”面临的内部危机。在此背景下，“离乡”主题从鲁迅笔下的知识分子话语，还原为普通人亟待解决的生计难题——正如《雕花》中“我爸”的哀叹：“章镇留不住人了，乡镇企业接连倒闭，年轻人都走了。”而“出走”从未与成功绑定：吴春花为爱情“出走”，又为生计“归来”，背负着邻里流言与母亲不满，只能忍气吞声，只为节省住院开支，“这钱可是章师傅一砖一瓦搬运挣来的，他手上的厚茧已经不痛不痒，但心里的茧还在加厚”。

《雕花》里的每一个人物，心上都覆着一层厚厚的茧：离乡越远，茧壳越坚。章镇的沉寂黯淡了他们的未来，周遭的流言让他们无处安身，这是黄海兮独有的文学“彷徨”。我相信，他此后的作品中，仍会有离开章镇的身影，惟愿这些远行的脚步声，能叩动脚下的心跳，在无人聆听的回响中，感知故乡从未消散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