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是有些诧异的。在我的印象里,向日葵,总是属于大片大片广袤、厚实的土地,总是成群结队地集聚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根系牢牢抓着或肥沃或贫瘠的土壤,硕大的花盘沉甸甸的,充满了土地的质朴与憨厚。而这里,是海滨日照,是海风肆意的地方,空气里往往都是咸腥与湿润,脚下的沙土松散而洁净。这大地的“骄子”,移植到大海边,能习惯吗?
然而,这片金黄,就这般不容分说地撞进我的眼里。或许是因了海风磨砺,植株显得精干而坚韧。茎秆是倔强的天青色,叶片也非阔大肥厚,而是带着蜡质的光泽,边缘微微卷起,像是为了减少与海风的纠缠。唯有那花盘,丝毫不含糊,一律朝着一个方向——那初光的来处。
我走近了,站在这片沉默的燃烧之中。海风永不停歇,呼啸着掠过海龙湾,直扑向这片花田。风过处,每一株向日葵都摇曳起来,却不是柔弱无骨的舞蹈,而是一种韧性的抵抗。它们齐刷刷地摆动,金色的花瓣成了流动的火焰,发出一种仿佛是金属片摩擦的声响。这声音,混着不远处海浪拍岸的轰鸣,竟形成一种奇特的交响。我忽然觉得,这不像是我记忆里的向日葵。原野中的向日葵,沐浴着和煦的阳光,承受着温柔的和风,生命安详而饱满。而眼前的这些,它们每一刻的挺立,都像是在与一种强大的力量角力。海风要它们俯首,它们却偏要昂头;咸涩的空气侵蚀着它们的肌体,它们却将之转化成了更为浓烈的色彩。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相遇,一边是海水,一边是葵花。大海是自由的,可以奔腾到天涯;而向日葵是执着的,它的一生,只围绕着一个不变的圆心。这动与静,放与守,辽阔与专注,就在这海天之间,达成了一种颤动心魄的和谐。
我的思绪不由得飘向了远方,飘向了那历史的云烟里。日照,这名字起得何等贴切,“日出初光先照”。古往今来,这片最先沐浴光芒的土地,似乎也总与一些执着于“光”的灵魂有着不解之缘。
我想起了那位从此处走向迢遥的文学理论家刘勰。“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他所探寻的,是文章之“道”,是创作之“心”,那何尝不是一种更为深邃、更为理性的“光”?他像一株沉寂的向日葵,将全部的精力与心智,都投向那浩瀚的文学星空。他的执着,他的专注,他的洞幽烛微,为后世筑起一座不朽的文学灯塔。这灯塔的光,穿越千年,至今仍照耀着文学寻梦者的航程。
太阳转了个身,那个燃着烈焰的火球,终于收敛了光芒,变得像一枚温润的红玉,缓缓沉去。天地间的色彩愈发浓烈而瑰丽,云霞被染成了锦缎,海面则铺开了一道碎金闪烁的航道,直通那光明的归宿。
而此刻,最令我动容的景象出现了。那一整片向日葵,不再追随即将逝去的太阳,而是齐刷刷将花盘转向了大海。它们微微低垂着,像是完成了一个庄严的仪式,陷入了一场集体的沉思。金色的花瓣在晚霞的映照下,泛着紫红色的光晕,更显沉静与安详。这是在积蓄力量,等待下一个黎明吗?
我悄悄离去,不敢惊扰这场盛大的等待。此刻,华灯初上,街上熙攘的人群,他们的脸上,带着一天劳作后的疲惫与满足。我想,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们,或许也早已将这种“向阳”的品性,化入了日常的血脉之中吧?他们迎着清晨第一缕光出行,他们凭着勤劳的双手创造,他们乐观、坚韧,如同那向日葵,无论经历怎样的风雨,总坚信明天的太阳会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