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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宝安日报 2025年12月13日
王军
今天,我又捧起了那个装有母亲相片的镜框。指腹摩挲着洁净的玻璃,目光落在她那双微笑的眼睛上,思绪便被猛地拽回了那些遥远的冬日。
记忆里,总有那么一个昏暗的油灯下的剪影。忙碌了一天的母亲,在那豆大的灯火下,又抽出了针线,开始纳那仿佛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底。
鞋底是用破旧衣服上裁下的布头,一层层糊上浆糊,在木门上贴成的“格褙”。她总会选一个晴朗的冬晨,在锅里熬一锅黏稠的面酱,然后把我们花花绿绿的旧衣裳裁成的碎布片,一片一片,均匀地铺在洗刷干净的木板门上。
阳光斜照过来,那些红的、蓝的、褪了色的布片,竟像一幅破碎又鲜亮的画。铺一层,就用小刷子细细地刷一层面酱,如此往复,像燕子衔泥,直到糊了七八层厚。
被面酱粘着的布片,在阳光和寒风的共同作用下,到了晚上,就能“刺啦”一声,利落地揭下一整张厚实坚挺的“格褙”来。
这时,母亲便会拿出用旧纸剪好的鞋样,小心翼翼地覆在“格褙”上,用指尖压紧,然后顺着边缘,剪出一双双鞋底的雏形。剪刀在她手中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富有节奏,往往一次就能剪出够我们兄妹穿一冬的六七双。
真正的功夫,在夜晚。忙完所有家务,冬夜才算真正属于她。她常会约上隔壁的二奶、对门的二姨,凑在我家的油灯下。几个女人围坐在一起,手里是永远忙不完的针线,嘴里是说不完的家长里短。纳鞋底的针,是特制的大针,针鼻粗,针身长。
母亲右手持针,左手握着厚厚的鞋底,一针扎下去,需要用顶针死死顶住,然后咬着牙,猛地将针从另一面拔出来,麻绳穿过布层,发出“嗤”的一声。有时针钝了,扎不透,她便自然地捏起针,在那满是乌黑的鬓角里轻轻一划,仿佛给针注入了灵魂,再扎下去,便顺当了许多。一晚上,两三个小时,也不过能纳完小半只鞋底。
若是晴朗的午后,地里的冬小麦在雪被下酣睡,母亲便搬个小木凳,靠在土墙的根儿下,或是就坐在我们家那个矮小木墩上。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就那么低着头,一针,一线,仿佛要把整个冬天的阳光,都纳进那密实的针脚里去。等我们疯跑着放学回家,常看见她还坐在那里,姿势几乎未曾变过,竟已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我是个女孩,却野得像匹脱缰的马,爬树、疯跑,上学放学的路永远是我的赛车道。这样的我,脚底像长了刀子,不知磨坏了多少双母亲千针万线纳出的鞋。
哥哥那个书包,更是母亲的一件“杰作”。那是由无数块形状各异的碎布片拼接而成的,每一块布片,都承载着一段我们家的记忆——大姐穿旧的裤腿,二姐褪了色的衣裳领子,父亲那件再也补不了的衬衣后背……
母亲像一位高明的画家,将这些毫无关联的色块,巧妙地拼接在一起。最让人惊叹的是,整个书包,竟全是由一个个小小的三角形布块拼成的。我至今无法想象,在那些没有图纸的夜晚,她是如何在昏黄的灯下,将那些毫无规则的碎布,一一裁成匀称的三角形,再凭着心中的构图,用那细密匀称的针脚,将它们缝合在一起,最终成就了这个独一无二、饱含着一个家庭温度的花书包。
每逢年关,是母亲最忙碌,也最神圣的时刻。北方的冬天,寒风像刀子,气温能降到零下十几摄氏度。母亲要赶在年前,给我们每个孩子都做上一身新棉衣、新棉裤。她把自家地里收获的棉花,送到集上弹成蓬松柔软的棉絮,然后,便是她一个人的“工程”。
周日的院子里,阳光最好。我总爱陪着她,在院里铺开一张旧旧的草席。她把裁剪好的里布和面布铺开,翻到反面,然后像铺雪花一样,将洁白柔软的棉絮,一层层、均匀地铺展进去,用手轻轻拍打,直到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蓬松的暖意。包裹好,再利落地将整个棉衣翻回正面,这需要极大的巧劲和耐心。随后,便是漫长的缝制。
母亲捏着一根大针,对着阳光,眯起眼,将棉线穿过那细小的针眼,末了,在嘴边用唾沫抿一下线头,利落地打个结。她缝棉衣的针法与众不同,不是一针一针地缝,而是将针尖在布料间连续穿梭三四次,才肯将线拉紧。拉线时,她总是用手掌在缝过的地方轻轻抚平,仿佛在抚慰一件艺术品。她从不用尺子,可那线迹却像用墨斗弹过一般笔直,在需要拐弯的衣领、袖口处,又能划出圆润流畅的弧线。
我常常看得出神。那根粗笨的大针,在她手里,竟像一尾灵动的鱼,在厚厚的棉层里自如地穿梭、游弋。坐得久了,她的腰背会发出无声的抗议。这时,她会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直起腰,用手捶打后腰。我赶紧跑过去,用小手为她捶背。她回过头,温暖的笑意在她布满细纹的脸上荡漾开来,像冬日里融化冰雪的暖阳。一个下午,她就能做完一整套棉衣棉裤,那速度与平整度,让街上的老裁缝都啧啧称奇。
寒冷刺骨的冬晨,穿上母亲缝的新棉衣,就像被一团温暖的云朵包裹。我们不再缩着脖子、哆哆嗦嗦地走路,而是可以挺直了腰板,甚至在路上奔跑、跳跃。一路跑到学校,坐在冰冷的教室里,身上仍能持续散发着那由母亲亲手填充、缝制的暖烘烘的体温。
母亲的针线,就这样在无数个昏黄的灯下与冬日的阳光里,静静穿行。她不识字,人生这本书于她而言,满是空白。可她,却用最朴素的针与线,将一家人的冷暖与历史,将生活的碎片与希望,缝合成一个温暖而坚实的未来。
每一针都精准,是她在岁月磨砺中形成的、对抗贫寒的缜密算计;每一线都绵长,是她用尽一个女人所有的力气,为我们编织的、名为“温暖”和“韧性”的护甲。
她以针为笔,以线为墨,在那无比粗糙的生活之布上,为我们装订了一本虽无只言片语,却重若千钧的,名为“家”的无字之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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