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天涯的一片云

荷花

文_蔡成



天真热。刘天天光着膀子，弹墨线，开解木料，推刨……汗水沿脊梁往下淌，裤子屁股那块儿很快现出两坨水渍。他蹿出遍地的狼藉，站在阳台上歇息，四下张望。四面八方全是楼，墙体上密密麻麻挂着空调主机。好想念空调。
　　刘天天享受过一回空调，是在老板家里。老板只是几个散兵游勇的头儿，干家庭装修。老板伸出肥手拍拍刘天天的肩膀，说：“小刘，以后你就跟我一起发财吧，我所有业务的木工活儿全交给你干。好好干，两三年后赚大把的钱回老家盖座小楼，娶个婆娘，享不尽的福。”刘天天开心地笑，没忘了赶紧享受空调。空调真好啊，凉快，连心窝子都爽透了。
　　刘天天后来不想念空调了，他盯着对面七楼阳台看。阳台上，小可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东。小可穿米黄色V领衫，衣服短，下面露一圈白肚皮，领口开得低，万般春色荡漾着，使劲往外涌。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再看，咒你得烂眼病。”小可吼，两根手指捏着自己的短衫领口，亡羊补牢般加强“保密”措施。刘天天略抬头，相隔20米，半空中，与小可鄙夷的目光撞一起。他红了脸，将眼神躲开，解释：“我没看你，我在看狗。”“你！你——”小可怒，想破口大骂，狗却开口发言了，“汪汪，汪汪汪”。西施犬趴在小可的左胳膊窝里，短短的腿，肥，毛茸茸，浑身白。小可愣了，看心爱的宠物，又望刘天天一眼，“扑哧”乐了。
　　中午，刘天天举个馒头咬，眼睛老往左瞅——临时就任“餐桌”的工作台上，躺本杂志。小可又出现了，喊：“小伙子，吃饭呢？你叫什么名字？”刘天天将手上的馒头往桌上半碟辣椒酱里蘸蘸，狠劲啃一口，两腮鼓起来。
　　“哑巴啊你，我问你名字呢。”刘天天使劲吞咽，扭头望一眼对面的阳台，回答：“刘天天。”“刘添添？哦，你妈生了你，家里就添了一张嘴，所以取名刘添添吧？”
　　刘天天扬起杂志，晃动：“不是那个‘添’，我的‘天’是‘天涯’的‘天’。”《天涯》杂志，1998年版，别致的黄色牛皮纸封面。这是刘天天在路边旧书摊花1元钱买的。
　　周末，男人又从香港过深圳河来。男人的胡子触到小可的痒处，她咯咯笑了，笑完，说：“老公，我们做个组合衣柜吧。买的这个，中看不中用……”
　　这是刘天天第一次接私活儿，他没瞒老板。老板很满意刘天天来征询意见，同意了，还拿他取乐：“小刘，你可要提高警惕啊。那幢楼去年我们干了好些单的活儿，那些房子好多是香港人给二奶买的。你莫要被人家的漂亮二奶勾走了魂哦。”几个同样年轻的装修工跟着起哄，坏笑。
　　包工不包料，刘天天带小可去买木料。小可笑眯眯地说：“反正不是我掏钱，当然拣最好的买。”刘天天把活儿干得溜快，小可不满意了，骂：“这儿没死人，没人请你赶棺材，你急什么急！我告诉你，我若不乐意，活儿干完也不给你钱。”刘天天摸后脑勺，冲小可摆笑脸，放缓了手脚。
　　刘天天用水砂布细细打磨柜体表面。小可用手摩挲着光滑的木板，夸道：“你真能干。”
　　接下来的事情不多了，天却一下阴暗下来。窗外，突如其来的狂风将一棵芒果树的上半身吹歪了。刘天天急了：“台风来了，这活儿我明天来完工。我得回去了，要不等会儿撞上大雨，肯定淋透。”小可板着脸：“不行，明天周六，我老公准回来，柜子要是还没完工，他会乱骂人。”
　　刘天天苦着脸干活，小可却递提子过来：“来，吃点东西，歇会儿再干。”这会儿的小可笑眯眯的，笑眯眯的小可比发脾气时好看一万倍。这几日，小可总请刘天天吃水果，西瓜、荔枝、龙眼、奇异果、香蕉……来深圳8个月，刘天天总共才买过一根香蕉两只酸李子，这几天可把他吃美了。
　　“哐啷”一声巨响，吓刘天天一跳，小可尖叫一声，伸手抓住刘天天，颤抖。楼下汽车警报声响成一片。小可终于松手，小心翼翼靠近窗前。好大的风，将楼顶一块广告牌刮到楼下，真险，幸好只砸到一辆车。小可刚招手喊刘天天到窗边去看，又猛然退了五六步，使劲喘一阵后兀自笑起来。暴雨紧随狂风而来，粗大的雨点狠砸窗玻璃，像密集的鼓点，似乎更急切。
　　窗外黑沉沉的，只有风声、雨声。小可几次欲言又止后终于开口：“小刘，今晚你住我家好不？”没等圆睁双眼的刘天天回答，小可着急地补充：“我给你50元，不，100元。你可以睡我家客厅，睡客房也行。今天这台风，看来到晚上都没得完，我一个人，好怕。”
　　刘天天迟疑着，心里悄悄算账。100元，可以买60多斤大米，如果买酱油，够买80瓶。
　　风一直没停，雨一直没息。刘天天和衣歪在沙发里，起先翻来覆去睡不着，而后渐渐睡着了，睡得很沉，他太累了。后来，他又醒来了，闭着眼睛使劲想睡也睡不着了——有人正用手指慢悠悠地划过他的额头、耳根、下巴、脖子、胸膛，还在继续前进，又低低唤他：“小刘，小刘……”刘天天不敢动，但终于忍不住了……
　　刘天天今年18岁，之前的日子都在安徽农村打发时光，除了干农活和砍锯凿刨的木匠活，他的见识有限。
　　完工了，刘天天埋头收拾工具。小可将衣柜上下里外打量几番，微笑：“还行，确实能干啊你。”小可递钱给刘天天，看他数钞票，忽然伸手捏捏他胳膊。刘天天闪了一下，没闪开。胳膊上肉少，可紧巴巴的，挺结实。小可笑眯眯地问：“今晚，你还来好不？”刘天天当然想来，很想来，可他怕，很怕。小可嗔道：“傻子，我骗你的，我老公去英国看他老婆了，至少半个月后才回香港，再来深圳。”刘天天觉得这话不对劲，“我老公去看他老婆”，瞧这话……脑子里把这话颠来倒去琢磨了众多回合，可啥都没问，勾着脑袋走了。
　　老板的话真准，深圳人都忙着买房，都忙着把家鼓捣成半个高级酒店的模样。刘天天没能歇息一天，可老板越来越多地凶他：“小刘，你的魂真被人勾走了不成，原先你手脚麻利得像抹了油，现在你像得了健忘症的大妈，时不时总要发一阵痴……”刘天天脸上立刻挤出两股笑来，任老板骂。
　　刘天天再没去小可家，小可却褪下平日里一穿上马上“水落石出”的那些衣服，穿戴得严严实实来找他了：“天天，我搬来和你一起住，好不？”
　　刘天天心里一阵猛跳，说不清究竟是吓的，还是别的。小可愤懑发牢骚：“我和老顾在一起三年多了，老顾这王八蛋是豆腐渣。”老顾，是小可嘴里的“老公”。
　　刘天天和小可同居了。“新婚”第一夜，小可喜滋滋地咬着刘天天的耳根说：“天天，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我才真正体会到做女人的幸福……”
　　刘天天憋足劲干活，帮老板干，还接私活。私活都是小可拾掇来的，她托先前认识的姐妹们介绍活计。姐妹们都骂小可昏了头，转身却热心地找不少赚钱机会给刘天天。小可去一家大型超市上班了。小可今年24岁，重庆人，漂亮，嘴又巧，找份一般工作实乃手到擒来。
　　夏去秋来，季节的交替悄无声息，深圳依旧热得要命，蚊子抓紧时间从人身上捞甜头。入夜，小可挠着左腿上三个痒不可耐的小包，说：“天天，我怀孕了。”刘天天吓一跳，想都没想，脱口就问：“怎么办，那怎么办？”
　　室内没开灯，室外不远处，一家娱乐城闪烁不休的霓虹灯绚丽无比。小可的目光穿过眼前的黑暗，越过空洞的窗口，直抵霓虹灯的绚烂。她没再说话，似有似无叹口气。这夜，小可头一回没将自己的脑袋在刘天天肩膀上搁一阵，没与刘天天用语言描绘美好的未来。
　　钱摆在床上，一沓一沓，码得整整齐齐。刘天天张大嘴巴，惊异地问：“这是什么？”小可面无表情，说：“钱。”刘天天当然认识钱，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见这么多的钱。
　　小可埋头整理衣服，一件一件，叠得整整齐齐，全放进张开大嘴的旅行箱里。刘天天慌了，一把抓紧小可的手臂：“你要离开我吗？”
　　小可不看刘天天，走到窗前。这处城中村又有谁家拆了旧楼扩建新楼，打桩机正使劲撞击地面，哐当，哐当，坚强有力又枯燥沉闷的声音远远传来。小可说：“老顾来找我了。他老婆的病没治好，死了。他说，只要我点头，他愿马上娶我做老婆。”小可仿佛说一件与自己丝毫不沾边的事，语气淡如白开水。然而，很快，小可开始哭起来，泪水拉成长条趴在脸上。小可说：“我四个多月没买过化妆品，没买过一件新衣服了。每天在超市收银台站着上班，下班后腿像灌了铅……我真蠢，傻乎乎误会了‘爱情’二字。其实，我也许并不爱你……”
　　刘天天的眼睛红了，他恼怒地叫喊：“那你以为自己真爱那个糟老头？”小可摇头，苦笑：“爱？我早不稀罕什么爱了。我只想过一种更体面的丰裕的日子，我只想远离这种为了一日三餐而没日没夜奔忙的日子，我只不过希望我们的……”犹豫一下，小可继续说：“我只不过希望我的孩子将来能得到更好的教育，能有更美好的前程。”
　　“这些钱，5万元，老顾给的，他一直想有个孩子，可他已经生不了了。他说，他一定好好待我的孩子……”小可又开始整理衣物了，合上旅行箱后，想起点什么，又打开来，从箱底掏出一个存折，和床上的那堆钱放在一块儿。存折里有3万元，是小可存了好几年的私房钱。
　　小可走了，眼角挂着泪，或者又根本没泪，连她自己也没觉察。小可的手上，撑柄粉红遮阳伞，临出门一回头，刘天天依旧对着墙壁发怔。小可幽幽叹气：“刘天天，你知道吗？我们之间，就像你的名字，是远隔了天涯的两片不同的天。”
　　刘天天突然醒悟过来，他冲下楼，追。街那头，停辆乳白色的尼桑。一个男人，头发花白，少说也有60岁，打开车门，护着肚子略微凸起的小可上车。男人随意回首看了一眼，目光从正失魂落魄奔跑的刘天天身上扫过去，没做丝毫停留，好似刘天天只是灰蒙蒙的天空下的一颗随风扬起的烟尘。
　　车开动了，刘天天跑不赢一辆车，他被尼桑远远地甩在后头。街边，一家小店正播放一曲熟悉又陌生的乐曲，是《命运交响曲》，老贝的。本该低沉迂回的交响曲被扩音器侍弄得震天响。应该是盗版，声音混浊不清。混浊的“命运”声中，人如流水车如龙，悄无声息从刘天天身边晃过去，没一个人回头。
来源：《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