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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

发表于 2012-8-4 21:30:37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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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于《读者·原创版》2012年第六期。感谢柴姑娘,总能带给我们如此感动。


文_柴静


 登船



“我是踩着尸体上船的。”高秉涵说。
  十多万人在金门的海滩上等船,来了两艘,每艘最多能装一万人。那一年他13岁,拄着一根棍子,瘸着腿站在人群里。他不知道这是哪儿,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他离开山东老家逃难6个月了,他妈妈说,跟着人流走,要活下去。
  天亮的时候登陆艇靠岸,人像潮水一样往上拥,刚开始没有一个人能进去,全都卡在门口,“挤不进去就往下踩呀,就这么踩着人上满了。”
  他肩膀一沉,身后有个士兵拿枪托拼命往下压他的肩膀,准备踩着他上船。一个军官一枪托把士兵从他肩上打下来,救了他。
  船要关门,门口还卡着很多人,关的时候,有的人从颈部一下切掉了,有的人被切断一条腿。比起那个场面,孩子更害怕的是声音——船刚刚离开岸,没有上船的人叫喊的声音,“就像鬼叫一样,大声叫,都在叫。”
  有些没挤上船的兵,拿着枪就对着船上的人打,机枪打过来,甲板上的人死了一大片,都是血。一枚炮弹落到船上,又死了一大群人。
  他躲在船舱的厕所里,里面挤了七八个人,“站的地方动都不能动啊,就这样到台湾来了。”
  这是1949年,最后一艘开往台湾的登陆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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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4 21:30:50 | 查看全部
别离


       高秉涵的外祖父叫宋绍唐,清末最后一批公派留学生,在日本追随孙中山加入同盟会,是国民党元老,后任东昌府知府。
  高秉涵的母亲叫宋书玉,与丈夫在山东菏泽农村创办新式小学,发展乡村教育。1948年,内战激烈,一个家庭就此破碎。高秉涵的父亲是学校校长,在地方冲突中被枪杀。
  姐姐失踪,后来才知道是去了延安。“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大姐正在高喊口号。毛泽东给她颁奖,她是模范女青年。”
  母亲担心儿子的安危,在他包袱里放了20块袁大头、一根父亲死亡时身上的绳索、一张初中新生入学证明,让他在父亲坟前磕了三个头后离开家,去投奔设在南京的流亡学校。
  母亲送他到东关外上车,马车上是木板,一二十个同学都坐在自己的行李上。上了车天就亮了,母亲怕他记不住,拧了一下儿子的耳朵:“跟着帽子上有太阳的部队走,他们回来你才能回来。如果你早回来,就跟你父亲一样了,知道了吗?”
  9月,石榴刚熟,外婆摘了一颗塞在他手里。大石榴已经熟得裂开了口,小孩子看着鲜红晶亮的石榴子,忍不住低头吃了一口。
  这一口的工夫,同学推他:“你妈喊你。”
  他一扭头,车已经拐过弯,再也看不到他妈了。
  77岁的高秉涵说:“我这一辈子再也不吃石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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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4 21:31:35 | 查看全部
 活着


        他把裤脚卷起来,小腿上全是黑色的伤疤。
  他一生不能穿短裤,没有进过泳池。
  知道是陈年的疤痕了,但我还是不敢来回摸,只把手轻轻盖在上面,上面没有肉,只是一块一块黑色的皮。
  他微笑:“都被虫子吃完了。”
  60多年前,南京的学校解散,学生们一哄而散。他无处可去,又不敢回家,就跟着人流走,走了6个省,1000多公里路。稻田里也全是人,汽车、骡马、伤兵、难民……军队扎营做饭时,他扯一片芭蕉叶,窝一点粥喝。前面排着两个士兵,刚盛上热粥,突然有人喊“共军来了”,第一个士兵慌忙转身,一缸热粥全泼在高秉涵腿上;第二个士兵磕在高秉涵身上,手里的粥又泼了上去。没人顾得上,他自己也只能跟着逃。
  天气很冷,深山里面慢慢就剩下了他一个人,部队都走过去了,难民都走过去了。下着小雨,他一个人走,腿已经肿了,还爬满了蛆虫,没有鞋子,拿破布裹在脚上。雨越下越大,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他发现一个土地庙。他到里面摸摸,一踢,有人在睡觉,他往边上一躺就睡了。
  第二天,天还不太亮,山老鼠在他身上跑。
  他醒了以后,看到山老鼠在吃躺在他旁边的人的耳朵,那是一个人的尸体。
  他再往前走,遇到一个兵,背着个印有红十字的包。高山边是悬崖,弯弯的路上有水流,“他说小朋友过来,拉着我的腿就冲,把虫子冲掉,冲完以后,他就用纱布把我的腿包住。我仔细看他的帽子,是个星星,他是共产党。”
  我问他:“这一路上你想你妈吗?”
  他说:“不想,只想活着。我活着,就是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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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4 21:31:52 | 查看全部
望乡


       他跟着200多万人迁徙到了台湾,一个自给自足的农业小岛涌进这么多人,无法安置,没人顾得上他的死活。他睡在火车站的凳子上,一瘸一拐地和野狗在垃圾堆里抢吃的,群狗欺负小孩,他要趁一只狗落单时,才能把它从西瓜皮边上赶走。
  他能够生存,是靠着他妈放在包袱里的初中新生录取证明。
  那是一张棉纸,他递给我让我摸,稀软绵薄,居然没有破损。靠着这张纸,高秉涵在铁路局当小贩的时候,才有机会考上台湾“国防管理学院”的法律系,1963年毕业后被派往金门任审判员。
  我问:“您刚到台湾,生活那么孤独的时候,逢年过节怎么过?”
  “大年初一早晨,天不亮我就一个人到山上去了,大声哭,对着淡水河口、对着大陆痛哭一场。我平常不掉泪,掉泪的是弱者,所以我不掉泪,我就大声叫。”
  “叫什么?”
  “叫娘,大声喊‘娘,娘,我想你’。”
  他一直说普通话,只有说这句时,还是浓重的山东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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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4 21:32:03 | 查看全部
逃兵


        他审的第一个案子是金门逃兵案:一个姓郑的士兵在值勤时冒险抱着一只轮胎穿越金门海峡,想游回厦门的家。第二天一早终于登了岸,举起双手对走过来的持枪者说:“不要杀我,我是回来看我妈的。”他不知道他游了一夜,海水回流,自己又被冲回了金门。
  这个逃兵当年并不是军人,他是厦门渔民,出门给半身不遂的母亲抓药时被强征入伍的。仅在1950年,舟山撤退的4天里,为了补充兵力,国民党军队从舟山一地带走1.3万人,从岱山2万多人口中带走4000人。
  明知危险,这个被强征入伍的渔民还是要逃亡,因为他站岗的地方,天气晴好时能看到自己村庄的屋顶。
  按照当时台湾《陆海空军刑法》第97条,他被判处死刑。
  我问高秉涵:“你给这个人作死亡判决的时候,有没有在内心问过自己,假如换作是你,你会怎么样?”
  他想都没想:“我比他还逃得快,还逃得早。”
  姓郑的士兵对他讲,希望能够早一点枪毙。
  “他说早一点枪毙,他的灵魂就可以早一点去看他妈了。”
  临刑前,这名逃兵把十几年前买的药交给高秉涵,希望有一天他能带给自己的母亲;如果不能,就把药装进瓶子里,写上“郑贺氏”漂去海上,也许能够漂到家乡。这些药片几乎已成粉末,高秉涵拿着药回到家中,忍不住痛哭流涕:“我变成一个……杀死想回家探母的人的刽子手。”
  他说两岸开放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厦门,想找到这个逃兵的母亲,替这个逃兵尽孝,但那位母亲和那所房子早已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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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4 21:32:17 | 查看全部
家书


       1979年,高秉涵去国外开会,有大陆代表与会,他写了家信,想请他们转交却又不敢。“当时要求我们‘六不’——不接触、不交流、不拍照……而且一起出去的人要你监视我,我监视你。”日后,这封信还是委托同学,经由英国、美国,终于寄到——山东菏泽,西北35里路,小高庄,宋书玉。信中写:“娘,这么几十年,我还有这个毅力,还要活着,就是为了最后能够活着见你一面。娘,你要等我活着回来。”
  第二年5月12日,高秉涵收到来自故乡的第一封家书。他收到信的时候,妈妈已经去世一年了。弟弟说:“自从你离开家以后,我们家里几乎没有笑声。除夕晚上这一餐,妈妈几乎没吃过饭,都是泪流满面。在妈妈旁边,餐桌上放着一个碗、一双筷子,留给你,‘春生,不管你活没活着,过年了,你就陪妈妈再吃一餐吧。’”
  妈妈去世后,她枕头底下有两件东西,一个是他幼年的小照片,一个是为他做的小棉袄。
  当年给高秉涵做这件小棉袄时,母亲常哼唱一段旋律,高秉涵唱给我听:“冷风兮兮,冷雨凄凄,流浪的人儿需寒衣。”
  “你怎么老记得这几句呢?”我问。
  “我需要寒衣,我需要妈妈,寒衣就代表妈妈,是不是?冷雨、冷风代表大时代洪流的冲击,我需要温暖,需要妈妈。”
  这个快80岁的老人说“妈妈”时,是娃娃才有的声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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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4 21:32:37 | 查看全部
 乡愁


        没有了母亲,高秉涵能够寄托情感的只有故土。“原来蒋介石总说要反攻大陆,后来看着没有希望了”,他觉得永远也回不去了,就在台湾结婚生子。
  他写了15本日记留给后代,记述他童年印象中的万事万物:白马尿、小茅草,羊角蜜、白兔最喜欢吃的花、隔壁二狗爷家的黑狗、门口槐树上的喜鹊、童年最好的伙伴粪叉子——之所以叫“粪叉子”,是因为他最爱偷吃桑葚,一脸的蜜汁,风一刮就糊上了一脸土,总有苍蝇围着他乌黑的嘴转,被奶奶打得鸡飞狗跳……
  日记被同乡们翻得都快散了,后来毁于洪水。去往台湾的老乡,很多没有受过教育,没有工作技能,也没有娶妻生子。有几位开了“北方馒头店”或是“河南牛肉面馆”,靠一点乡土滋味,就这么生存。
  20世纪80年代,一位已经移民阿根廷的菏泽老乡回乡探亲,路经台湾,带了一些家乡的泥土和小吃来,3公斤的土,分给100多个菏泽老乡,只能一家一调羹。高秉涵怕小偷“不识货”把“宝贝”偷走,就把一半土拿塑料布包起来锁到保险箱里,另一半分七次冲水喝下。“水是从我嘴里面进去了,但是一刹那又从我眼里出来了,掉的泪何止七壶呀!”
  28年了,在他家的冰箱里,还放着那包山东的芝麻糖和一包袋装的胡辣汤。他舍不得吃,孩子不愿意吃,都已经硬结成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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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4 21:32:49 | 查看全部
回家


      1987年10月15日,台湾当局宣布开放台湾居民到大陆探亲。1991年5月,高秉涵回到故乡。在村口,他一个人呆立了半个小时,走不进去。“我怕,怕进去。近乡情更怯,老祖宗真是伟大,那种心情,真是形容到家了。”
  家里的房子都不在了,亲人也都已经离开了村庄。他看到老树犹在,揪了一把树上的榆钱,只有口中这一点新鲜的苦涩滋味没变。这个13岁离家、如今年近花甲的老人,最终站在母亲的墓前,大哭一场。
  我问:“她当年希望你活下来,你觉得母亲对你的希望是什么?”
  “我想,她一个大家庭的女儿,当年去农村教书,是希望让黑暗的地方有一点光,那她对我的希望也是一样的。这个大时代让我遍体鳞伤,那我既然已经活下来了,我这一生就要发一点光呀,要使死去的人减少一点痛苦。”
  他是同乡会会长,年纪最小。老友一个个逝去,死前都说“如果反攻大陆成功,就把自己的骨灰归乡”。从1992年开始,他把这些故人的骨灰从花莲公墓一个个接回。有次遇到台风下不了山,他抱着骨灰在公墓四面漏风的亭子里蹲了一夜,第二天才被直升机救回。
  骨灰罐是大理石的,一个重七八斤。他的体重只有44公斤,一年带两只,放在拉杆箱里,坐飞机运回大陆。安检人员以为他运的是毒品,要他开箱检验,他次次都要解释。
  骨灰有四五十坛,日渐无法安置,他就放在办公室里,放不下就带回家。家人有顾忌,他就把骨灰搬去地下室,母亲的遗物也放在那里。他放了张小床和书桌,住在那里,写字画画,陪着他们,有时候跟他们说说话。梦里见到,醒了,再闭上眼,想回到梦里去——那里有最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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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8-4 21:33:00 | 查看全部
归依


        送回大陆的骨灰,很多已经没有亲人接收。
  他找到村子里的大槐树或者玉米田,一边撒一边跟他们说话:“我把你交在这儿啦,落了土,你安心吧。”
  边上,村里人说:“这老头神经兮兮的。”
  我问:“这点念想就那么重要吗?”
  “对我们来说,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因为我们流浪过,曾长夜痛哭过,所以我们的人生跟一般人感觉的不太一样。这也是心灵的一个归依吧。”
  他为长孙女取名佑萱,庇佑母亲之意;小孙女取名佑菏;如果将来还有孙女出生,想叫佑华。
  我问:“一个普通人为什么要有家国情怀?”
  “就好比一只小狗,有了一个新的狗窝,你
  放心,到晚上它还要去它原来的狗窝。为什么?因为那个不是它的味道。”他说,“家国,就是一个人的窝。”
  他把母亲用过的蓝绿镶金的胸针、滴玉小耳环、用来捣蒜的小钵子,都装在小盒子里,留在身边。他用手轻轻触着胸针上面的青锈,怕蹭掉。
  母亲穿过的湖蓝色绸衣一直挂在地下室的侧墙上,衣襟胸口处有当年留下的一粒斑点,他连洗都不舍得,怕丢掉一根丝。
  他说:“我每天都到地下室用头顶顶我母亲那件衣服,这样等于在她怀里一样。我现在已经快80岁了,还是像小孩一样。”
  很多事不用问值不值得,只用问,它对你来说,是不是犹如珍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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