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恋人之入宫
无名氏《赁庑笔记》说容若恋人入宫后,容若冒充喇嘛入宫,引侧帽词《减兰》六阕为据。其实这词止有五阕,有一阕咏新月的,虽同排一处,同指恋人之事,却是另一时期所作。胡子晋刊的《饮水词》(广东万松山房丛书)止有四阕,其词如下:
“烛花摇影,冷透疏衾刚欲醒,待不思量,不许孤眠不断肠。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银汉难通,稳耐风波愿始从。”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碍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怀,转过回阑叩玉钗。”
“从教铁石,每见花开成惜惜。泪点难消,滴损苍烟玉一条。怜伊太冷,添个纸窗疏竹影,记取相思,环佩归来月上时。”
“断魂无据,万水千山何处去。没个音书,尽日东风上绿除。故园春好,寄语落花须自扫。莫更伤春,同是恹恹多病人。”
这几首词为恋人入宫而作,《赁庑笔记》是对的。“碧落”是“天”的代名词,白居易《长恨歌》“上穷碧落下黄泉”,隐语则指宫禁或帝王所居,李义山诗用得最多。此外如“天上”,如“银汉”,均同。
“人间”则指民间。有人以为“碧落”及“天上人间”可作幽明永隔解,但下文有“稳耐风波愿始从”,可见恋人被选入宫后,容若尚抱有将来被放出来,更相团圆的希望,决不是指死别。前引《减兰》下半阕“莫教星替,守取团圆终必遂,此夜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可以互注。至《采桑子》“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才是恋人死后之作。言今生相见无望,只有死后在阴世或天上再聚首吧。
所谓“风波”,词中亦层见不鲜。
《浣溪沙》云:“容易浓香近画屏,繁枝影著半窗横,风波狭路倍怜卿”,
《沁园春》代悼亡云:“……但无端摧折,恶经风浪,不如零落,判委尘沙”,
《秋水》(此疑系自度曲因词律不载此调)听雨云: “想几年踪迹,过头风浪,只消受一段横波花底”
《临江仙》云:“原是瞿唐风间阻,错教人恨无情”,
又《题文姬图》一长词,也疑为恋人而作:
“须知名士倾城,一般易到伤心处。柯亭响绝,四弦才断,恶风吹去。万里他乡,非生非死,此身良苦。对黄沙白草,呜呜卷叶,平生恨,从头谱。
应是瑶台伴侣,只多了毡裘夫妇,严寒隘篥,几行乡泪,应声如雨。尺幅重披,玉颜千载,依然无主。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鞍女。”
所谓恶风吹去,与“风波“、“风浪”可以互通,总之是指一种突然发作,梦想不到的变故。我想容若与他恋人虽情投意合,且密有婚姻之约,而他的父母也许不赞成。他们恋爱形迹落在他们眼里,引起他们的嫉忌,遂硬将他恋人报名入宫,以绝其望,也未可知,所以容若叠用“风波”等字。容若《蝶恋花》“惆怅玉颜成间阻!何事东风,不作繁华主?”颇有怨他父母不肯主婚之意。又《画堂春》一词极为沉痛: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桨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桨向蓝桥”是用裴航的典故,似说恋人未入宫前结为夫妇是很容易的。“药成碧海”则用李义山“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似说恋人入宫,等于嫦娥之入月殿,以后便难下到人世间来了。“饮牛津”用《博物志》的典故,按《博物志》:“天河与海通,有人居海上,年年八月,见浮槎去来不失期。多赍粮乘槎而往。十余日至一处,遥见宫中多织妇,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其人还至蜀间严君平,曰:‘某年某日有客星犯牵牛渚’,计年月,正此人到天河时也”。李义山身入离宫与宫嫔恋爱,有《海客》一绝云:“海客乘槎上紫氛,星娥罢织一相闻,只应不惮牵牛妒,聊用支机石赠君。”
纳兰容若以入宫与恋人相会,也用此典,居然与义山暗合。 容若乃贵子,本不贫,现在用“相对忘贫”之语者,无非说如果我能同她相见,一个像牛郎,一个像织女,便也可以相对忘言了。再者中国诗词用典时,本来可以利用暗示的力量,容若由“饮牛津”联想到“牛衣对泣”有若能结合,便是做牛衣中贫贱夫妇,我们也满足之意。 恋人进宫之后,他们互相通信,亦可以词为证:
“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消被冷灯残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又误心期到下弦。”(《采桑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自从恋人入宫之后,便成了宫女,即以“天上”、“碧落”、“银汉”、“玉清”等字代替宫禁,则宫人也应以女仙比拟,所以恋人成了许飞琼了。“彤霞久绝飞琼字”与“没个音书,尽日东风上绿除”,“没个音书,除是和愁等”相通。这是指恋人那方面来的信。“谢桥”见晏几道词,“梦魂惯得无拘束,又踏杨花过谢桥。”此处无非指恋人所在处。恋人姓谢,于此益可见。与前所引“分付秋潮,莫误双鱼到谢桥”相同。
这是指容若这方面的去信。
不但通信,还馈赠食物。想两人既属中表,此事宫庭亦不禁止。谢饷樱桃云: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恋人赠容若以内府樱桃,在容若看来那颗颗红樱,不啻是她红泪。“惜花”两句是容若慰嘱她的话,容若常以花自比,而将恋人比为惜花的人,故有“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之语。这想是两人爱情间的隐语。 这词中用“守宫”的典故,恋人之入宫为宫女,更万无疑义了。《博物志》:“蜥蝎以器养之,食以氨砂,体尽赤。所食满七斤,捣以万杵,以点女人支体,终身不灭。偶则落,故曰守宫。”唐人宫怨诗有“自研丹砂养守宫”之句。这典故只有宫女可用,平常女子用之便不通。 恋人之为宫女,尚有其他凭证:为《友人赋》六首有“百花深护桃源大,不许人歌赤凤来”之语。赤凤见飞燕外传,李义山诗“梁王宅里秦宫入,赵后楼中赤凤来”,也只有宫女才能用的故事。桃源只可入一次,第二次便不能入。以喻入宫只有一回,以后便无如此的好机会。《海棠春》“不教更觅桃源路,香径晚风寒,月在花飞处”,香径即采香径,也是宫中路径才能用。但容若与恋人相会并非一次。
《眼儿媚》:“重见星娥碧海槎,忍笑却盘鸦。寻常多少,月明风细,今夜偏佳。休笼彩笔闲书字,街鼓已三挝。烟丝欲枭,露光微泫,春在桃花。” 又《虞美人》“曲栏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
均可为证。我不信《赁庑笔记》冒充嘛喇入宫之说。
但其说亦非全无根据,容若有《浣溪沙》一阕,题目为“大觉寺”三字,
词云:“燕垒空梁画壁寒,诸天花雨散幽关,篆香清梵有无间。蛱蝶乍从帘影度,樱桃半是鸟衔残,此时相对一忘言!”
据此词则似容若曾于寺中与彼姝一度相见,此后人冒充喇嘛之由来也。
《调笑令》:“明月,明月,曾照个人离别。玉壶红泪相偎,还似当年夜来……”,
薛夜来是魏文帝宫人,恋人若非入宫,何得以此相比?
又《昭君怨》:“深禁好春谁惜?薄暮瑶阶仁立。别院管弦声。不分明!又是梨花欲谢,绣被春寒今夜。寂寂锁朱门,梦承恩。”
合以“守宫偏护星星”那句,可见恋人入宫后,从未得皇帝临幸。容若写此词,并非要描写恋人与其他宫女一般望幸的心理,不过表明她始终是清白的女儿身,始终属于他的罢了。《红楼梦》林黛玉虽号潇湘妃子,但未出阁而死。临死时表明自己身子是干净的。又黛玉生日演《蕊珠记》,嫦娥堕落人间,幸得观音点化,嫁前一夕升天而去。也是影射黛玉后来的结局。与此似可互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