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性格》

老怪

  从黄土的柔韧到岩石的坚硬，庄稼地里走来的汉子一头扎进深深的煤海。不问天高，不惟地厚，在灰与黑的低调里繁衍子嗣，演绎文明，一代代传承着属于男人的性格。
  一把洗衣粉，洒在煤灰尽染汗水浸透的羊肚子毛巾上，蘸着被雾气哈馊了热水，从头到脚一搓到底。遇水后，发热的洗衣粉颗粒在汉子的腱子肉上燃烧。一桶水浇灌下来，血脉喷张，活筋松骨。那巷道里的寒与冷飕飕的风一并淋漓而去。挤眼弄鼻间，粘附在睫毛上的黑色尘埃飘落下来。转眼，煤猴子变成鲜活的常人。再大的莲蓬头也流不出采煤汉子对水的依恋，更准确的说是对煤有了毒瘾。习惯了在掌子面冲锋陷阵的日子，一旦休班，无所事事汉子蜗居在家里，心里憋得慌。闭上眼，脑海里老是出现灯光闪烁的矿井与掌子面机器的嘶鸣，如影相随，似梦非幻。累了，倦了，或遇到不顺心的时候汉子也常常发狠说，下辈子就是讨饭也不再做煤黑子。可短短两天的离开，就让汉子的心没有了着落，整个人萎靡的像霜打的茄子。煤矿，对汉子来说，就是自己可以天天骂却不可让别人说不的地方。
  一锤定音，形容做事干脆，凭借一句话作出决定。掌子面回柱也是，拉好茬口，背牢大笆，只消一锤，梁子应声落下。压迫了千万年的矸石瞬间释放出来。此刻，犹豫，缺少主见，肆虐的矸石就像洪水猛兽，张牙舞爪，伤及生命。常年与冰冷的钢铁和生硬的矸石一起打交道，汉子早已摸准了对方的秉性，该出手时就出手，从不拖泥带水。这份默契是岁月积淀的情感，单纯，直接。做事莫不是如此，如战地记者，只有零距离接触，才能获得最真实的信息。这一点，是任何超越想象替代不了的。铰接顶梁的垮塌，支柱失去了着力点，纵有顶天立地的豪情，也拗不过汉子的生拉硬拽。生活亦然，家是顶梁，男人是支柱，顶梁一旦倾斜，再好的支柱也失去了作用。
  一醉而过。不管你是文弱书生还是彪形大汉，来到煤矿，一切归零。嘶吼，狂舞，张扬，粗犷，黑色下的锤炼，淬就了豪放的性情。手掌纹进煤黑、眼角描着眼影、胡茬生硬发梢泛黄的汉子，走在街道上没有人在意，甚至略显羞涩。一端起酒杯，天南地北，海阔天空，仿佛换了个人。一日之内，休息，吃饭都是为了那一场不为人知的战役，没有更多的时间打点市井琐事。那看似木讷的背后，其实隐藏着偌大的能量，一杯酒就可以点燃所有的激情，就像遇到冒顶片帮伤人的意外。一声救人，全掌子面的人都会撂下家伙，蜂拥而至，争相靠前，没有理由，从不迟疑。命令，就是激情的燃点，不管那个人是谁，平时有没有过节，几十条汉子一条心，不管多大的困难，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把人救出来，一定。多难兴邦，灾劫凝志。一场事故下来，无论结果如何，总会重现生死离别的悲壮。毕竟是朝夕相处生死相依的兄弟，每次遭遇类似的场景，汉子总是压抑着，警省着，思忖着，自强着。一夜间，苍老了许多，也明白了许多。
  一辆汽车，嗖然而过，掀起沥青路面上的一片落叶。低头瞅一眼路面，汉子想起早年一首歌词：城市的柏油路太硬，踩不出足迹，骄傲无知的现代人，不知道珍惜。寒风吹起的秀发、修身西装包裹着的前卫、人群中飞蹈着五颜六色的手提袋，还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夸张广告，像漫天飞舞的雪花，充斥着整个喧嚣的世界。这一切，似乎与脚下的土地无关，与地下800米掌子面无关。唯有柏油路面的身世与汉子存在某些关联，都来自地层深处，来自遥远的洪荒。想到这，汉子竟然激动起来，黑色，似乎一下子成为自己的方向，那是梦牵魂绕的故乡，是生死与共的热土，是朝夕相伴的归属。找一个站台，坐在候车条椅上，汉子掏出一根烟，没有点着，轻巧地在指间来回捯饬，像那把有温度的手镐，抡圆了在寂寞里舞蹈。汉子估摸城市不让抽烟，像矿井下一样的严。大巴、中巴、出租车汇成的车流，在柏油路面上来回滑动，让男人想起被双手捂热酣畅流淌在链板机上的煤，还有那深沉黑色，默默地承载着一座城市的脉搏。
  一首歌。“我在这里祈祷，我在这里迷惘，我在这里寻找，也在这里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