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企业直选工会的成长烦恼：谁能懂赵绍波的委屈？

沩水云飞

【编者按】企业工会组成人员公推直选，与以往的工会产生方式相比，其中最显著的变化是，把建立企业工会的主导权交给工人。但这一过程，并非在所有企业都一帆风顺。上月的最后一天，深圳欧姆电子有限公司罢免工会主席建议书就贴在楼梯旁边的公示栏上，直指“工会不透明、无作为、站到资方立场”。此事一经报道，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各界对工会直选看法不一。有人认为这是“新瓶装旧酒”，在现有制度生态中难以为继。也有网友表示，必须从经济开始，有了经济的话语权，才会有政治的话语权。对此，深圳大学法学院教授、劳动法和社会保障法研究所所长翟玉娟在接受采访时表示：“任何人都不可能天生就是工会的活动家、组织家或者领袖，所以当时选他出来的人，也应该有一定的包容，要给他一点成长空间，要信任他。”在争取权利和尊严道路上，工会要走的路还很远。


罢免工会主席建议书就贴在楼梯旁边的公示栏上。


企业直选工会的成长烦恼

欧姆直选工会9个月后遭遇罢免危机，折射劳、资、工会三方都尚未达到成熟状态

九个多月前，在欧姆电子（深圳）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欧姆”）工会改选中被直选为工会主席的赵绍波，并没有想过自己会在不长的时间里就遭遇信任危机。

但上月的最后一天，一纸直接贴在工厂门口、工会牌匾下的“罢免欧姆工会主席建议书”再次把他推到了舆论的风口浪尖——尽管他认为建议书中，“工会不透明、无作为、站到资方立场”等指责都失实，并觉得委屈。

“出现这种情况很正常，欧姆已非第一例，因为规范化建会需要一个学习过程。”深圳市总工会方面回应。劳资关系专家也表示，当下无论是企业、工人还是工会主席，更多地处于本能状态，应有一定包容。但面对工人民主觉悟的不断提高，企业工会主席的维权意识和能力也必须跟上。

目前，欧姆罢免风波中的劳资纠纷问题已进入平稳阶段，而这一个案留给转型时期，劳、资、工会三方的启示更令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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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免工会主席的联名信

2月28日，欧姆工厂门口的工会牌匾下突然贴出了一封“罢免欧姆工会主席建议书”。建议书列出的“罪状”中，“工会不作为”、“站到资方立场”、“不遵守工会制度”等字眼再次挑动坊间敏感的神经。更令人关注的是，它发生在一家工人直接选举而产生的工会中。

在近一年的时间里，位于深圳市龙岗区坂田街道龙壁工业区的日资企业欧姆电子（深圳）有限公司似乎从没离开过媒体的视线。去年5月，因对工资制度和福利待遇不满，欧姆员工罢工，并以“工会不是民主选举产生，无法代表员工利益”为由提出包括改选工会在内的12条要求。

随后，深圳市总工会等上级工会介入指导，欧姆举行工会会员代表大会，入厂才一年多但在候选人中学历最高的制造科科长赵绍波“意外”当选，原工会主席落选。当时目睹全程的一名公务员印象深刻：“在4个半小时的多轮投票中，工人在每个环节都很较真，且罕有人弃权，观点和态度特别鲜明。”

而这也成为工会的标志性事件之一，并由此拉开去年深圳工会大规模在到期换届基层工会中推行民主建会的序幕。

但今年2月28日，欧姆工厂门口的工会牌匾下突然贴出了一封“罢免欧姆工会主席建议书”。接着内部员工、新浪微博用户@欧巴象（现改名“@欧姆工人羅夫斯基”）发表了一篇署名为“欧姆工人”的长微博“我们为什么要罢免工会主席”，称原本期待直选出来的工会主席能带领委员们维护工人权益，却发现其处处站在公司立场上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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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免建议书列出了“五条罪状”，矛头均直指工会主席赵绍波，包括工会运作不透明；此前承诺的建立合理的薪资制度等至今未实现；不严格遵守工会工作制度，未经组织讨论通过，就个人擅自答应公司从工会经费中拨出2万元作为员工旅游活动经费，以及在今年年初出现的劳资纠纷中不作为等。

最终106名工会会员在建议书上签名。“赵绍波在最近的劳资纠纷中不是很硬气。”一名工人说出自己签字的理由。而这也正是引发此次风波的真正原因。

由于持续的经营亏损，欧姆员工数量在9个多月时间里已从近800人减少到438人，人员离开已不鲜见。今年2月28日，又有62人符合签订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的条件。

其中，22名老员工提前一个月就被告知，如不再续签，按照“N+1”［即（工龄+1）*月薪］的标准进行赔偿，后均签字同意。另40名续签的，则公司先向其中的13人发出《续签劳动合同意向书》，承诺基本工资上浮10%，合同期内离职也可获3个月基本工资的补贴。

但这看似平常的人事安排，却在春节后发生变化——

一方面，不续签的22人听一位律师说“如果因公司方原因的不续签，员工可获得‘2N+1’的经济补偿”，又看到续签的人加薪后，认为公司搞差别对待，存在欺诈行为，想废除所签的离职协议书，但遭公司拒绝。

另一方面，续签的40人中，发给剩下的27名员工的意向书，并没有涨工资的承诺。对之前那13名先发意向书的员工，则以“人事部门错发‘十年工龄版合同’”为由，要收回其中部分人的，改发不涨工资的合同，又引发这些员工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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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两拨员工都找到工会与企业交涉。但对第一种情况，企业依旧不予理会；对第二种情况则表示一次性支付500元/人歉意金作为补偿，但规定续签劳动合同期限为3月8日下午4点半前，否则视为员工自动离职。

这再次激化了员工情绪。已签署离职协议的22名员工到公司抗议。罢免建议书也正是那天被贴出来的。

赵绍波的委屈

罢免风波发生后，欧姆工会主席赵绍波并没第一时间向外界作出回应，而是继续处理此次劳资纠纷。上周二他首次面对媒体，对于罢免建议书上的指控，直言“心里有些委屈”，“如果说我偏向资方，我宁愿马上被罢免！我希望上级工会派个调查小组来调查。”

罢免风波被媒体曝光后，核心人物赵绍波一直没有发出声音，即便联系上他，也以开会为由回绝。“不管是对媒体还是外界，我觉得压力确实挺大。事情从发生到现在，我始终没有对外讲过这个事情的真实情况，都是员工怎么说，（记者）就怎么写。”3月12日上午，赵绍波首次回应了员工质疑。

“罢免建议书中的很多内容都没有说服力。比如罢免书上说，那22名员工年前接到公司协议解除合同的通知时，就来找过工会求助了。但实际我是在2月25日才接到他们要工会出面的电话，这时他们已经签字了，结果工会去交涉时，资方就直接拿这个来反驳。”

赵绍波坦言，自己处理此事时确实“比较低调”，“因为没有有利证据，工会交涉就没有底气”，所以当时建议员工走仲裁。但在处理续签的40名员工问题时，他的态度变硬了，“因为资方承认自己有过错，工会的主动权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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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上级工会派一个调查小组来调查。”他把罢免建议书列出的“五条罪状”一一列在本子里比对。他说每次工会会议记录都张贴在一楼的宣传栏里，去年年底的员工大会也对工会做了什么进行了报告。

因配合公司旅游活动而拨出的2万元工会经费，主要用于承担当日员工午餐，“这也是经委员开会一起决定的”。“但直到前一晚才得知，原定供应商沃尔玛无法如期提供午餐，我决定马上改另一家送。由于情况紧急，我没有召集其他委员开会，这确实不符合程序。”

而对于员工最为关心的薪资制度制定问题，赵绍波说，一方面企业已运作了十五、六年，改起来涉及的利益方较多，不能随便推出；另一方面，初创期的欧姆工会本身还不成熟，对集体协商的一些要点和环节还在理清中，所以没有很快推出。“集体邀约已经向企业发出，原计划是1月份谈的。”

“说心里话，我觉得确实有些委屈。”尽管是兼职做工会主席，但赵绍波投入其中的精力和时间远远大于本职工作。他觉得，近一年来，欧姆工会即便没有亮点，也与前两年有鲜明对比。

“我想大家把你选出来，就要实事求是地去做。如果说我偏向资方，那我宁愿马上被罢免！如果现在能找到更合适的人，我愿意不做，因为这个工作耗费的时间实在是太多了，太累了，吃力不讨好。”

风波发生后，赵绍波已两周没去看过他负责的部门，受访的前一天他抽空看了下生产报表，发现生产效率下降了40%，为此他必须从部门责任角度去向公司做个解释。

一些员工怕他精神压力太大，发来安慰短信：“最近你太辛苦了，注意身体”。“清者自清，请放宽心。我的事无论结果如何，我对你都没怨言。”一位纠纷当事员工说。

“可能我们做得还不够吧，起点太低了，（工会）11个人都没经验，完全是从零开始。所以在处理这些事情上，员工可能觉得我们反应的速度、力度不够，有一些牢骚。另外，委员的文化层次参差不齐，但与资方谈判需要一些方法和技巧，有些问题实际我们内部也无法达到一致。”赵绍波说自己也在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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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与不意外

尽管“员工罢免自己选出的工会主席”让外界一片哗然，但深圳市总工会却并不感意外。“这一定是一个学习的过程。”该会副主席王同信说，欧姆工会改选时，市总已预料过各种情况。而在成长过程中，企业、员工、工会三方都必须逐渐掌握规则和秩序。

事实上，“缺乏经验”此前已多次被赵绍波在不同场合提起。“工会工作千头万绪，不知从哪里着手。员工诉求一桩接一桩，什么情况都有，有些招架不住了。”在去年年底全市基层工会主席座谈会上，他就这样坦承过。欧姆员工、新浪微博用户“@正义希望”也曾表示，“感觉工会还没有很好的计划，有点茫然”。

“这一定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对于此次欧姆罢免风波的发生，深圳市总工会副主席王同信并不意外：“去年选举时，我们就已经预料过今后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包括提出罢免，这反映出工人的民主意识越来越强。”

“并不是工会规范化民主选举产生工会主席和班子后，就能解决工人一切的问题。”该会法律部部长李莹说，工会与企业彼此需要有个沟通过程，以此来解决企业长期以来存在的劳资问题。

“这件事情的发生实际是欧姆去年劳资纠纷的延续，从几十个员工劳资合同续签就引发出系列问题，显示出企业管理水平较低，甚至可以说比较混乱，没有把员工放在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上。”李莹直言，在欧姆有个现象特别明显，即一旦发生劳资纠纷，企业就要员工去申请法律仲裁、走法律程序。

“这就是把企业内部问题社会化和司法化，实际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因为对普通员工来说，这耗时耗精力，是一种很大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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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在上级工会调查过程中，也发现此次罢免事件中夹杂着很多非理性因素，“因为现在已经坐实，有人根本就不在深圳，却有他‘本人’的名字签在上面。还有些员工悄悄过来跟我们说，自己签名是因为当时很多人在旁边看着他，那种氛围使他不得不签。”

王同信说，工人的利益分各个层次，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但并非工会都能解决。“工会主要是解决工人最基本、最普遍、最集中的问题，比如涉及人数众多的工资薪酬、劳动合同、生产保护等共性问题，那肯定要代表工人跟企业去协商。”他认为，工人在自我学习和提高的过程中需要逐渐掌握规则、秩序。

而对于欧姆工会近一年的表现，李莹称，尽管效果看起来不是特别明显，但并非无作为。“赵绍波是个为人处事比较温和的人，可能会让人觉得不够有魄力，在方法上、语言上可能让一些员工觉得不够解气，但与资方协商时，也并非大声说话、举着拳头的强势态度就是解决事情的最好方法。”

李莹认为，工会应在工会主席的带领之下，成为一个团结的组织。“好的工会主席是个善于沟通的人，把工人意见集中起来反馈给企业。”

对此，深圳大学法学院教授、劳动法和社会保障法研究所所长翟玉娟在接受采访时也表示支持。“任何人都不可能天生就是工会的活动家、组织家或者领袖，所以当时选他出来的人，也应该有一定的包容，要给他一点成长空间，要信任他。”

翟玉娟认为，当下无论是员工还是工会主席，更多的还是处于本能状态。“比如工人认为‘你达不到我的要求，满足不了我的诉求，我就要罢免你’，思维简单化了，甚至是超越法律之外的。必须清晰，工会是维护劳动者权益的，但所有诉求也必须有理有据，在法律框架下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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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选只是个开始”

罢免风波随之也带来坊间对直选工会的拷问，但专家表示“工会直选趋势不可逆转”，而直选对工会未来的履职并非一蹴而就，还只是刚刚开始。而从另一个角度观察，不论是去年还是今年的欧姆工会风波，实际都体现出工人对工会寄予希望，工会的影响力在增强。

员工民主意识日渐增强，但时而夹杂着些不理性；企业已对工会有所顾忌，但态度依旧傲慢；工会则自身处于转型摸索中，似乎劳资关系中最核心的三方都未达到很成熟的状态，这也带来坊间对直选工会履职能力，甚至是否要进行直选的质疑声。

“工会直选必须肯定，这是民主的一种体现。”翟玉娟认为，劳动关系涉及多方面，这次事件也体现出，当工会有一点点作为时，企业还不适应。“比如22个不续签的员工，企业虽然法律上没有漏洞，但程序上先告知工会更合适，但他们没这个意识。工人方也没在签字之前就来找工会咨询。”

一些民间观察人士也认为，工会主席未必如员工抱怨的“一屁股坐在资方的板凳上”，只是他的表现没有达到工人对工会维权的预期。但从另一个角度上看，直选的工会主席面临被工人罢免危机，其实也体现出一个进步，即工会的影响力在增强。

“工人直选工会主席，说明工人对工会维护职工权益是信赖的，所以他们要选举出真正履行工会基本职责的‘掌门人’。而罢免建议的出现，同样也说明工人对工会寄予希望。假如工人不关心工会主席的人选，谁当都无所谓，这才是工会组织的最大悲哀。”

这一点在采访中也得到证实。尽管出现了劳资纠纷和罢免风波，不少工人还是表示，有工会的企业和没工会的企业不一样。“以前要去维权，都是个人去跟企业谈，对法律法规、劳动法完全不了解，也不知道利和弊在哪里。但现在至少多了个渠道，知道有人管。”员工黄凤娇（化名）说这至少让她觉得外出打工安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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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工人的民主觉悟提高了，企业工会主席的维权意识和能力也必须随之提高。并非完成工会直选，工作就结束了，其实才刚刚开始。”翟玉娟说。而一些人最近则发现了赵绍波的变化。“对于工会主席，这次的罢免事情对他的感触会很大，相信他会有所改变，这几天的维权行为可以证明他已经在改变了。”“@正义希望”说。

截至上周，经过上级工会介入和协商，已签署离职协议的22名员工中已有17名申请了劳动仲裁，将由街道司法所为其免费提供法律援助，企业工会承担他们之前的律师咨询费1000元。

对另40名员工，愿意签无固定期限劳动合同的，公司一次性支付1000元/人的歉意金；工作满十年的，基本工资可上浮10%，离职可获三个月的基准内工资的补贴。不愿意续签的，按“N+1”的方式进行补偿。

此外，经过与资方高层交涉，欧姆将加快与企业工会就《员工手册》、工资结构以及2013年度员工工资增长比例等事项进行集体协商。“上周五已经与工会进行了第一次协商。”赵绍波说。

“这件事对工会以后处理类似问题是一个教训，也是一个经验，应拿出更好的方案，避免事情扩大化。”赵绍波说。“我们的步伐还是迈得慢了，离员工期望太远了，这两者形成了一种矛盾。如果最终我没被罢免，我想多下点功夫，让效率更高一些。”

■链接

《深圳市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工会法〉办法》规定，“工会会员10％以上联名且不少于8人，有权向单位工会或者上级工会提出罢免所在单位工会主席，所在单位工会或者上一级工会应当自收到书面罢免建议之日一个月内作出是否提出罢免案的决定。”

来源：南方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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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有太多的委屈，在认真看待的同时，也要翻开生活中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