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工具主义摇旗呐喊

古古小

文·刘夙
    乐享悦读〉》
    《大设计》是一本让人喜出望外的书。
    物理学家对于其他的学科——特别是哲学，总有一种自以为是的傲慢。有的人以物理学家能把宇宙万物的运动简化成几个简洁的公式、能把某个常数计算得无比准确为荣，而瞧不上花费无数时间和精力仍然很难得出确定性结论的生物学或医学。其实在我看来，执着地向生物体这样的复杂巨系统索要规律的学人才真真正正算得上是在挑战智力。
    还有人觉得，只有物理学才能回答哲学里面的一些终极问题，而哲学家对解答这些问题的努力全是想当然的自欺欺人；然而当他们张口试图回答这些问题时，除了具体的论证方式不同外，结论全都是哲学家曾经给出过并详细论述过的，新意实在是缺乏得很。
    正因为如此，我对于物理学家写的谈哲学的书向来期望不高。霍金的这本书，江晓原老师说它很可能是霍金的“学术遗嘱”。第一章开头也不例外得体现出物理学家的傲慢：“……哲学已死。哲学跟不上科学，特别是物理学现代发展的步伐。在我们探索知识的旅程中，科学家已成为高擎火炬者。”这些自负的话，熟悉科学哲学的人读来只能莞尔一笑。
    然而在第三章中，霍金在实在的问题上站队站到了工具主义一边，这却再合乎我的胃口不过。工具主义和实在论之争是科学哲学中的基础性争论之一。在实在论看来，科学定律是绝对客观、独立于思维和感官存在的规律；因为宇宙是唯一的，所以科学定律也只有唯一正确的一套，科学家要做的工作就是努力从客观世界的现象中去“发现”这唯一正确的一套规律。
    但在工具主义看来，谈论脱离思维和感官存在的客观规律毫无意义，科学定律只不过是人们为了解释和预测现象所总结的实用性、工具性理论，更多地具有“发明”的意味；没有什么唯一正确的科学定律，凡是实用的科学定律——不管是地心说还是日心说，不管是牛顿力学还是相对论——都是正确的。
    在科学界，实在论是占优势的理论。然而，无论是考诸历史，还是考诸科学家的实际研究，工具主义的解释才更有合理性。总的来说，科学进步的过程就是理论越来越有用，越来越有解释力和预测力。为了做到这一点，科学家建构了各种各样人肉眼不能直接看到的东西：本轮、均轮、燃素、原子、原子核、夸克……如今，本轮、均轮和燃素这些建构已经没人用了，因为包含它们的理论已经被更优雅、更实用的理论替代了，但你却很难说这些建构是错误的——在无法直接感知、只能凭感官直接感受到的现象间接推断方面，它们和原子、原子核、夸克并没有两样。
    霍金之所以能够突破科学界实在论的成见，站到工具主义这边，根源还是在于量子物理学的工具主义取向。不要忘了，当以玻尔和海森堡为首的哥本哈根学派提出基于概率的哥本哈根诠释时，他们之所以置当时物理学界直观的、根深蒂固的决定论模型于不顾（为此还把终生信奉决定论的爱因斯坦刺激得说出了“上帝不掷骰子”的名言），就是因为新的诠释更有解释力和预测力。比起实用的目的来，合乎不合乎直观实在太次要了。
    在科学界，把实在论作为一种信仰，一种督促学人去努力探索未知的精神动力，也未尝不可。但是这几年来，我从一个实在论者一步步转变为工具主义的坚定支持者，更主要的原因在于，在社会科学界，重信念而不重实用的人有不少，这真真切切地影响了社会科学的发展。当务之急应该是发挥科学的本义，建立实用的社会科学，认认真真去认识人类的真实本性，从而寻找能够解决当下和未来问题的方案。放弃一切成见，鼓足勇气去认识人性，建立有效的社会治理方案，才是当下最大的理想主义。
    本来，量子物理学的工具主义取向可以使它成为打破实在论的重要思想武器。如果量子物理学思想真的能够让人文领域的学人领悟到科学精神的本质就是工具主义，从而丢掉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那么物理学家说起“哲学已死”之类大话时，还算真正有点底气。然而，大多物理学家却还是受逻辑实证主义哲学的影响，囿于实在论的成见，意识不到量子物理学的思想变革对于人类文化的最重要启发。
    现在，霍金愿意用他毕生积聚的号召力普及工具主义观念，我觉得是好事，其影响也许会在以后慢慢体现出来。这样一想，他在书中表现的那种自以为原创的傲慢，也就让人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了。
    《科技日报》（2013-04-06 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