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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亩地三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年前，这是一句在老百姓中间广为流传的话，可想而知被普遍认同的程度，或许那在当时是他们对于生活最为朴实最为淡泊的追求境界了。
拥有土炕的日子是温暖的。风箱“呱嗒呱嗒”唱着小曲，火苗摆动红裙贴着锅底作曼妙的舞蹈，柴禾的余热不失时机地钻进炕洞，你追我赶地在黑色的世界里嬉闹。土炕有了它们的聚集，不大功夫就会暖意融融。感觉土炕像极了北方的婆娘，总是不喜声张地独坐一隅，有着宽厚的脊梁和心胸，外表淳朴如一领本色的炕席，心里却暖暖的如同三月阳春。
锅灶是土炕的连襟，与土炕的关系密不可分。盘炕的手艺若是没有那么几夯头，浓黑的烟气便会在做饭时满屋子乱窜，呛得人睁不开眼睛。我姥爷是庄户地里的一把好手，盘炕当然也不在话下。由他经手的土炕，那些跳跃着的火苗总是服帖地沿着他一手设计的路径，把能量悉数散尽之后才一溜小跑从烟囱里跃出，继而轻盈了身形，与白云结为近亲。
一所房屋，动了烟火，也就有了生气；添了土炕，即便成了人家。每晚，闻着炕席底下奔涌而出的泥土与麦秸混合的芬芳，庄户人的梦就做得踏实，日子便奔得有劲。
炕沿是姥姥家使用率最高的“板凳”。我那些像白杨一样高大的舅舅们，只要双脚轻轻一踮，就能轻松地端坐其上，用粗犷的嗓门跟我姥爷唠家常；村里的老饲养员有时也在炕沿上盘着他的罗圈腿儿，一言不发地听着他并不感兴趣的话题，他更喜欢给我们这些小孩子说古，说到深山老林里挖参人的故事，他常兴奋地一拍大腿，大喊一声——棒槌，哪里走？那会儿，他目光如炬，满脸红光，似乎炕头上正生着一株千年老参，顶着通红通红的籽儿，冲着他眉开眼笑。好多天后，这个故事被复述得没了味道，而后，《笤帚疙瘩炊帚苗》又在他的演说里活灵活现地出了场儿。
土炕与灶台相连的部分垒了一个高约四十公分的平台。平台的里首是个空龛，在我看来那是个宝库。姥爷总是变戏法似的从里面掏出一个石榴或是一把花生。石榴已干瘪了果皮，咬开后却依然籽粒饱满，汁水盈盈。我们姐弟仨常被膨胀的食欲诱惑着，围着炕沿转来转去，渴望的眼光不停地在龛前逡巡，猜测着里面或许还留有一卷山楂片或是几块水果糖。那些日子，姥爷与我的父辈汗珠子滚太阳的生活是苦的，而我们姐弟仨被滤去了汗水绕着炕沿追逐的童年，却是甘美如饴。
炕头相当于酒席上的正位，是家长的专座。忙完家务，姥姥就倚着炕沿织渔网，上坡回来的姥爷则坐在炕头上缠网线。无数个日头就这样兜兜转转，如同一个爱捉迷藏的孩子，刚刚还在面前天真无邪，笑靥烂漫，似乎只是拽线时的一晃，它便隐没在西坡老槐树浓密的枝叶间，踪迹全无。
等我们相继长成了挺拔的白杨，姥爷已老成了深秋里的一枚黄叶，他双目失明，颤巍巍的腰身似乎经不起一阵风吹。每天，他总勾着头，闷声不响地坐在炕头上。耳畔飘进的是老伴熟悉的穿梭声或是有关孩子们的近况，那些声响就像密封房门里挤进的一缕阳光，照得他心里明晃晃的。
姥爷走的时候很平静，从容得仿佛一粒尘土皈依于一块炕基。姥姥却好几天都没动烟火，没有了灶膛的烘热，土炕的内心满是冷清。而今，在养育过我的小村，款式新颖的木床逐渐取代了土炕，姥姥却执意保留着它，她说这盘土炕的胸怀里，滚大了她的女儿和她的孩子们，蓄满的是她一辈子的念想。只是，闲不下来的姥姥在穿梭织网的空隙，她仍习惯性地朝炕头望去，絮叨着一些下意识的话，我想有个画面在她心里会是永恒——姥爷端坐在平台的暗影里，袖着双手，循了带给他光亮的声音，微微颔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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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9-6 19:53:00
发表于 2008-9-6 21:13: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