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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看着刚刚被铡好、堆积小山似得麦垛,父亲习惯的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朝板寸头顶上使劲搓了搓,几瓣麦糠随之飘落下来。父亲紧蹙的眉头也随之舒展开来,像离开束缚自由散落的麦秸,懒洋洋的躺在宽敞的场里。开镰以来,父亲紧张的面庞第一次露出浅浅的微笑。庄户人说,麦进场,心落地。靠天吃饭的岁月,一年到头就指望麦豆两季的收成,尤其是麦季,决定一家人一年的口粮。故,每一次麦上,父亲如临大敌的紧张也是不无道理的。“走,吃饭去。”收拾停当后,父亲像一个刚从战场上打了胜仗的连长,嘴里叼着旱烟袋,带领包括我在内的兄弟姊妹五人,伴随布谷鸟啁啾的叫声,沿着田埂凯旋而归。
收割后用平板车运来的麦个(捆)子,掺杂在麦场里不便脱粒,往往需要用宽口铡刀一个个的拦腰铡切,麦秸下部分留作盖房子的下脚料,带有麦穗的上部分被铺开在场内,用牛或驴子拉着石磙(石碾子)、烙石(半月形状、烙铁一样的熨贴平整的功能)一遍遍的碾压,直至把麦粒从麦穗上脱离出来。芒种过后,庄户人一年一度最重要的“战役”之一——午收,基本合拢。一湖金灿灿的麦子陆续进场,等待一遍遍的碾压,脱粒。
场,堆放禾秸谷物的地方。说是麦场,其实更像父亲的战场。一个麦季下来,父亲至少要在场里吃住半个月,遇到阴雨天,还要更长。因为关系到生计,父亲对场的情节甚至比家还重。之所以,家里每一次换场,父亲都要在农闲的时候自己用石头修建一间场屋,有了屋子,就有了家的感觉。存放农具的同时还可以遮风避雨,这是记忆中与大多数场不同的地方。场屋的另一头就是自家的田地,为丰富一日三餐,父亲还忙里偷闲,开辟一小块菜园,种上辣椒,番茄,黄瓜,大葱等蔬菜。最让我们开心的是还有香甜可口的瓜果。傍晚时分,退去了一天的燥热,放下手中活计的父亲会带着我们轻轻地走在绿色中间,小心翼翼的下瓜摘果。此时,一抹殷红色的残阳照在父亲身上,会同场,石屋、篱笆墙,构成一幅生动的油彩画卷。尤其是那一层温馨的红晕永远定格在童年的记忆里。
“嗨柳欧……咿呀哞……”打场时的父亲,头戴一顶发黄、褶皱、浸满汗渍的旧草帽,手持一颗柳树条,一边轻轻地在牛背上敲打,一边吟唱着没有歌词的小调。这种专属打场的小调,父亲一样的庄户人都会唱,与麦忙季节布谷鸟的叫声一样很是悦耳。起初,总是疑惑平时不喜欢吟唱的父亲为什么要在打场的时候哼起小调?长大后才明白,那是庄户人在劳动之余的自我调节,是在场——这个自我世界的倾情宣泄,也是面对后土皇天的一种自发行为,更是与结伴劳作牛马沟通的神秘物语。喝水或休息的间隙,父亲也曾让我替他牵着牛绳围着场转,站在与牛一样高度里,无论我怎么模仿,始终找不到父亲的旋律。这也是日后父亲努力让我成为他而最终失败的原因。包括扬场、筛麦、打落(麦子脱粒过后,清除夹杂在麦粒里的麦糠碎屑麦秸的过程),那感觉总比不上哥哥。父亲说,庄稼人就有个庄稼人的样子,不会这些活计,出门人家会笑话的。为此,父亲言传身教没少费工夫。不会割麦子,就让我扛着筢子(收集散落麦穗竹制的工具)一遍遍的搂麦。不会场里的活计,就模仿大人一遍遍的学。父亲说,就是晒,也要陪家人一起坚持到底,至少要知道一块馍馍的来历。端午时节,中午的太阳直直的照射在大地上,炙烤每一个耕耘的生灵,同时也深深锤炼着坚强的意志。每次遭遇风雨经历坎坷的时候,内心世界一点点强大起来,不管多苦多难,都会勇敢的向着太阳向着光,高歌猛进,坦坦荡荡。
场里忙碌的父亲,不管是身上布满尘土,还是置身于金黄色的麦草里,那沟壑纵横布满麦茬一样胡须的脸上时刻洋溢着收获的满足。叉子,木锨,左右翻腾,父亲像一位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平步青云,独霸江湖。扫帚、鞭子,上下飞舞,父亲更像一位独占鳌头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驾驭一艘远洋舰船,置身在茫茫大海,一路劈荆斩浪,阔步前行。
夜幕下的父亲,变得矮小起来。麦上时节,父亲的夜总是在场里度过的。因为贪恋与邻家小伙伴玩耍,我常常陪父亲一起看场。一弯新月下,父亲拉着我的手行走在犬吠阵阵的阡陌,倾听乡村夜晚的天籁之音,说着牛郎织女、苦孩子变贵人的传奇故事。开心处,父亲还会用他硬硬的胡茬在我额头上轻轻地蹭一下,或者掀开我的小褂子,捏起我的肚皮打“响肚”(用拇指、食指与中指捏起肚皮,然后快速松开的一种儿童游戏)。听到那“啪”地一声时,我会情不自禁的双脚乱跺,此时,父亲与我都会哈哈大笑,那笑声洒满收拾一空的场,填满儿时的记忆,一直绵延到我的青春叛逆期。
多年以后,我以读书的理由,离开了家,离开了那个让我曾经魂牵梦绕让父亲引以为豪的场。带着父亲的默许,去寻找那一块馍馍的来历。有人说,无论漂泊到哪里,人总要有归宿的。场,是父亲的归宿,父亲,也就成了我的归宿。终究,我还是违背了父亲的意愿,没有学会那场里的活计,而且离家一次比一次远。那场,属于父亲的场,也只有在深夜里,围着泥土的气息,遥望家乡的方向,在心里一遍遍的碾压,直至收获成一段载满乡望的诗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