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梦想》

老怪

       梦，睡眠后的一种思想活动。梦想，原义是做白日梦空想。现更多的时候被赋予褒义的色彩，演绎成为理想、人类对于美好事物的一种憧憬或渴望、希望达到某种高度的人生追求。古往今来，从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梦回南唐的后主李煜，到反清复明千秋家国梦的陈家洛；从亭台水榭诗词歌赋誉红楼的曹雪芹，到戊戌变法梦沉维新的七君子；从天下为公走向共和的国父孙文，到励精图治实现民族复兴的中华儿女。一个个血性汉子为了理想，为了匹夫的担当，不惜耗尽心血画地为牢，只为圆一个男儿造梦的夙愿。

       我的梦，就是长大了做一名采煤工人。这个听起来似乎不可思议甚至消极的想法，在当时那个环境，却是极为直观的表达。这个落脚点来自我家的附近的一座煤矿，我的两个哥哥都在煤矿工作。窑衣，罐笼，掌子面。街道，路灯，工人村，这些陌生又新鲜的词组一遍遍填补我的童年。也一次次诱惑着我、激励着我，让我有走进她并成为她的冲动。我常常站在屋后的山坡上，遥望着井架上影影绰绰的灯火，幻想着黑夜里灯火通明的街道该是什么样子。比起夜晚里黑寂的乡村，那一抹光亮，时常为我打开认知世界的大门。让我总想试着与众不同，思忖着超越年龄的人和事。像积攒一分、两分、五分的毛镉子（硬币），一点点沉淀，日子久了，相信总会有用途的。我开始在意书本里的文字，在哪里，一行行灵动的铅字，构筑了无数个神秘的城堡，每个城堡都会有很多童话故事。嗅着那油墨的清香，循着字里行间的方向，一点点描写清晰的通往外界的路。

       这一点坚持，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果真发挥了作用。我的一篇《鲤鱼跳龙门》的作文，被班主任当作习作例文通篇朗读。那一刻，我突然醒悟过来：更多时候，人是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的。虽然我还不知道丑小鸭与白天鹅的故事。那些打溜蛋（一种玻璃球）不如小朋友，割牛草没别人的多，砸碑（用石块砸石块的游戏）没人家准的自卑逐渐远去。有一次，与小朋友一起爬树掏鸟窝。为了证明不比别人差，从未爬过树的我，双腿夹紧树干一寸寸的向上爬。由于不得要领，从树上下来的时候，两个胳膊与大腿之间分别拉出几道血丝。能战胜困难，超越自我，那一点点疼根本不在乎。就像写作文，多看一行文字，多看一眼未知的世界，多比别人付出一点时间，总会有欣慰的收获。

       这种收获，来到煤矿，得到了进一步阐释。待业的日子里，风里来雨里去，让我尝尽了生活的滋味。那颗还时常怀念叛逆的头颅慢慢低下来。每到下午，太阳绕过天仓运煤架的时候，夏至的燥热稍微好一些。因为这个时候，上早班的二哥会从井下上来并经过这里。这是我在煤矿唯一可以附着的信息。每次看见二哥的时候，我总会给工友说，那个是我哥，在某某单位。像从一个部落到另一个部落的惶恐，总想找一个依靠的支点，安放忐忑不安的心。家属工，总被披上临时的外衣，在那些渴望就业的待业青年眼里，只有下井，才可以成为让人羡慕的正式工。融入待业青年的洪流中，意识形态受到波及，那未曾开花的梦想也开始蠢蠢欲动。至于那脏兮兮的窑衣，被煤浸黑看不清的面庞，早就成为一种超越身份或者“荣耀”的符号。完全忘了刚刚放下的书本与连胶壳帽都戴不住的羸弱个头。

       迁户、农转非、正式工，待业，黑户，这些字眼弥漫在刚刚从黄土地走来的人群中。尤其是黑户（农村户籍），这种在煤矿生活从事煤矿的某种职业而又没有城镇户籍的人，处在农村与煤矿之间的尴尬中，也如家属工与正式工的区别。我也是黑户，属于煤矿的边缘人。不过仰仗了伯父的工作岗位，鄙夷、别样的目光往往抓不到我。但面对“正宗”的职工子弟 ，我多少还是彷徨的，所以会尽量学习煤矿的“官话”（地区特色语言），尽快适应、找到黄土与煤炭之间的平衡点，努力接近并最终成为他们。对煤矿而言，毕竟，我来了。 那黑户的黑，如见不得光的羞耻，背着这个称谓，像被钉上耻辱柱的罪人，或者是刚从监狱释放的犯人，虽然活在平等的阳光下，心灵深处烙下的自卑，不仅仅是伤痛的疤，还有深深地的迷茫。

       结束待业的日子，不管我行走在繁华的都市，还是埋进静谧的书海里，那高耸井架上飞转的天轮，一圈圈旋转在我的梦境里。带着煤矿的纹身，我继续流浪在梦想的原野，用咸涩的汗水比较拥有的幸福，用廉价的激情点燃信心。那潜意识里的执着与曾经的洗礼，反复冲刷、涤荡朴素的欲望。有时候也在静静地黑夜舔舐那段曾经的“黑户”岁月，回忆那矸子山上衣衫褴褛大汗淋漓的群像。奚落，不悦，伤痕，皆已随风而去。一轮新的太阳，在雨后的清晨冉冉升起……

       那曾经的迷茫，也在多年后，我换上窑衣成为一名实实在在的矿工时，沉沉的睡去。

王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