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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已有16年了，我从不愿跟任何人提起他的点点滴滴，是因为我一直不肯承认他在我心目中硬汉形象的轰然倒塌，直至多年后，我为人母，才懂得了那一片父爱之心。
父亲的软肋
我家门外有一条小河，河底下蕴藏着丰富的河沙。落日的余晖里，父亲握住长长的竹柄，把绑在顶端的铁捞子伸进水里，探到河底时，抓住竹柄，用力往下一挖，再往上一提，满满一捞子沙就出了水面。
父亲自制的铁捞子是全村最大的，需要很大的臂力去控制，铁捞子浮出水面时，父亲给我讲起他做爆破工作的场景：引线燃尽时飞沙走石、地动山摇。我坐在水边痴痴地仰望着他——父亲当时肯定不知，在夕阳的映衬下，爽朗大笑的他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仿佛一刹那间的光华，却定格为永恒。 那一年我6岁。
彼时的我，上山捉鸟、下水摸鱼，喜欢跟在童年男伴的后面疯跑。有次，和同伴一起在水沟里捉泥鳅，不小心把桶打翻了，泥鳅全部掉到水沟里，几个男孩子一生气把我也推到了水沟里，然后一哄而散。
我糊着满身满脸的泥哭着跑回家，哭着央求父亲给我出气，1米82的父亲蹲下来摸着我的头发，眼里满是笑意，牵着我找到那几个男孩子，如山般往那一站，故意干咳一声，眼睛一瞪，同伴们吓得如鸟兽般四散逃开。我骑在父亲的肩上像凯旋的将军，受的委屈全然忘了。那时，我并非真的要“讨回公道”，只是想让同伴们看看，父亲散发出的英雄气势，是为我———他宠爱的女儿。
在那个重男轻女思想浓重的山村，我却成了父亲的掌中宝，冬日吃饭的时候，父亲会让我坐在他的左面，那里更靠近暖和的灶台；夏天的时候，父亲把我放在他的右手边，窗户的凉风正丝丝地吹进来。
母亲常常责怪父亲对我的过分纵容、溺爱，在我疯跑时，在人群里捉住我，强行按在书桌前，呵斥我女孩子要斯文。我哭哭啼啼，像受了无限的委屈，趁她不注意，跑到父亲的跟前，控诉母亲的“暴行”。父亲抱着我，迎着母亲的目光憨憨一笑，母亲虽生气，也就不以为意了，我也在父亲的层层屏障下继续做着一个野丫头。
农村的男孩在夏天是从不在家洗澡的，那条小河被捞沙后形成的大坑，就是天然的澡盆。哥哥和弟弟太阳下山前拿着毛巾往小河跑，无论我怎样央求，是决计不带我的，我低着头，跺着脚抽泣，父亲看看母亲，笑着说下不为例，然后牵着我的手说：“来，爸爸领你去。”
那个夕阳满天的河岸上，父亲不知什么时候拿的梳子，当我从水里起来时，他一下下轻柔地梳着我的辫子。阳光透过梨树树杈，洒在我柔软的发梢、父亲结实的手臂、还有一大片光滑的河石上……那个爱炫耀父亲英雄的小女孩，在岸 上高歌。
在那透着静谧、温柔、欢悦的光线里，我觉得那个英雄般的父亲会永远活在尘世里，永远强大且温柔地护着我。
然而，在我进入中学后，父亲不再是那个挺直了脊梁的英雄了。
念初一的那个春节，父亲带着我找到校长的家。校长斜了一眼父亲手中的礼品，骄傲得好像自己就是国王，数说我在校的种种调皮恶行，好像留校已是对我天大的恩赐。父亲先是坐在椅上赔笑，慢慢地，父亲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他从椅上起身，慢慢的低下头，弯下腰，站在那个唾液横飞的校长面前，像个作检讨的小学生。我看着父亲的腰一点点弯下去——他从不曾弯下的腰一点点弯下了，他每弯下一点，我心里的某些东西也在一点点离我远了，我的心难受成一团，咬着牙冷冷地看着父亲“是是是”地连声答应。
从那以后，我与父亲的话慢慢的少了，我收起了顽劣，变成了一个大人口中听话的孩子，只为了父亲随时可以挺起腰杆。不知是意识到自己长大，还是不能接受父亲不再是一个硬汉的事实，我不再近距离靠近父亲。而父亲在看我时，眼神里有惋惜、疼惜，更多的是一种无奈。
哥哥、弟弟和我都在读书，每月的入不敷出让父亲越来越沉默，他一直顶着母亲让我退学的劝告，一边四处找事做。
那年，父亲在一家工地搬砖，母亲吩咐我去叫他回家过年，父亲见我去，自然是欢天喜地找老板结账，老板叼着烟，双脚翘到面前的桌子上，把烟圈吐得满屋都是，只字不提工钱。
父亲先是催促，后来看快天黑了，讨要工钱的声音慢慢地变成了哭腔。老板抽身就走，在门口看了一眼站在父亲身后的我。
父亲警觉的拉住我，不一会，几个年轻的保安走过来，父亲把我按在地上，双手按住我想挣扎的肩膀，弯着腰一边承受着雨点似的木棍，一边苦苦的哀求。
保安在一地的血面前停了手，我搀着父亲走出工地。
父亲的确是老了，两鬓斑白，开始驼背弯腰，然而身体的改变不能成为迫使一个人性格不再刚直的理由啊！
从那以后，我搬进学校住读，我不明白那个硬汉似的父亲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软弱，那个夕阳下放歌的英雄什么时候变得一味的弯腰求饶了？
两年后，父亲在一次爆破中去世了。这之前，我虽回家过两次，然而跟父亲却没有说过话，我心里的那些话无法说出口。
这些年来，我始终不愿想起父亲的过世，这样，那个英雄般的父亲始终站在夕阳下，拿着捞子，拍击河面时水花四溅，粼粼波光映着他英气勃发的脸。
时间是治伤的良药，我的生命中有了丈夫、儿子，我开始跟儿子讲父亲的种种，只是每到父亲弯腰处黯然停止。
前不久，儿子和一个女同学一起砸坏了学校的凳子。我赶到老师的办公室时，那个女孩高大的父亲站在矮他一头的老师面前，弯着腰诺诺连声地道歉，女孩仰着脸望着他的父亲，脸上满是固执。
那一刻，我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也是这样固执地
看着父亲弯腰道歉。
往事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我终于懂了父亲的护犊情深，为了保护女儿，他放下了所有的骄傲和尊严，因为我是他的软肋。
那一刻，有泪自心中流过。
刘月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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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9-18 09:28:56
发表于 2013-9-18 10:51:33
